第十九章 情到濃時情轉薄

01

一股甘美溫暖的湯汁,從咽喉裏流下去,痙攣緊縮的胃立刻松弛舒展,就像是幹瘠的土地獲得了滋養和水分。

傅紅雪張開眼睛,第一眼看見的是只很白很小的手。一只很白很小的手,拿著個很白很小的湯匙,將一碗濃濃的、熱熱的、芳香甘美的湯汁,一匙匙喂入他嘴裏。

看見他醒來,她臉上立刻露出愉快的笑容:“這是我特地要隔壁那洗衣裳的老太婆燉的雞湯,是烏骨雞,聽說吃了最補,看樣子果然有點效。”

傅紅雪想閉上嘴,可是一匙濃濃的雞湯又到他嘴邊,他實在不能拒絕。

她還在笑:“你說奇不奇怪?我這一輩子從來都沒有照顧過別人,也從來沒有人照顧過我。”

小屋裏有個小小的窗子,窗外陽光依舊燦爛。

她的眼睛已從傅紅雪臉上移開,癡癡地看著窗外的陽光。

陽光雖燦爛,她的眼睛卻很黯淡。她是不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些沒有人照顧的日子?

那些日子顯然並不是在陽光下度過的,她這一生中,很可能從來也沒有在陽光下度過一天。

過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接道:“我現在才知道,不管被人照顧或照顧別人,原來都是這麽……這麽好的事。”

她並不是個懂得很多的女孩子,她想了很久才想出用這個“好”字來形容自己的感覺。

傅紅雪了解她的感覺,那絕不是個“好”字可以形容的,那其中還包括了滿足、安全和幸福,因為她覺得自己不再寂寞孤獨。

她並不奢求別人的照顧,只要能照顧別人,她就已滿足。

傅紅雪忽然問:“你叫什麽名字?你自己真正的名字。”

她又笑了。她喜歡別人問她的名字,這至少表示他已將她當作一個人。

一個真正的人,一個獨立的人,既不是別人的工具,也不是別人的玩物。

她笑著道:“我姓周,叫周婷,以前別人都叫我小婷。”

傅紅雪第一次發覺她笑得竟是如此純真,因為她已將臉上那層厚厚的脂粉洗凈了,露出了她本來的面目。

她知道他在看她:“我沒有打扮的時候,看起來是不是像個老太婆?”

傅紅雪道:“你不像。”

小婷笑得更歡愉:“你真是個很奇怪的人,我想不到你還會來找我的。”

她皺了皺眉道:“你來的時候樣子好可怕,我本來以為你已經快死了,我隨便問你什麽話,你都不知道,可是我一碰你的刀,你就要打人。”

她看著他手裏漆黑的刀。

傅紅雪沉默。

她也沒有再問,她也久已習慣了別人對她的拒絕,無論對什麽事,她都沒有抱很大的希望,對於這個無情的世界,她幾乎已完全沒有一點奢望和要求,她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問,因為……

“我知道你是個好人,雖然也輕輕打了我一下,卻沒有像別人那麽汙辱我,你還平白無故給了我那麽多銀子。”

對她來說,這些事已經是很大的恩惠,已足夠讓她永遠感激。

“你給我的那些銀子,我一點也沒有用,就算天天買雞吃,也夠用好久了,所以你一定要留在這裏,等你的病好了再走。”

她拉住他的手:“假如你現在就走了,我一定會很難受很難受的。”

在別人眼中看來,她是個卑微下賤的女人,為了五錢銀子,就出賣自己。

可是她對他一無所求,只要他能讓她照顧,她就已心滿意足,比起那些自命“高貴”的女人來,究竟是誰高貴?誰卑賤?

她出賣自己,只不過因為她要活下去。又有誰不想活下去?

傅紅雪閉上了眼睛,忽然問道:“你這裏有沒有酒?”

小婷道:“這裏沒有,但是我可以去買。”

傅紅雪道:“好,你去買,我不走。”

——病人本不該喝酒的。

——他為什麽要喝酒?是不是因為心裏有解不開的煩惱和痛苦?

——可是喝酒並不能解決任何事,喝醉了對他又有什麽好處?

這些她都沒有去想。

她想得一向很少,要求的也不多;只要他肯留下,無論叫她去做什麽都沒有關系。

“人活著就該奮發圖強,清醒地工作,絕不能自暴自棄,自甘墮落。”

這些話她全不懂。她已在泥淖中活得太久了,從來也沒有人給過她機會讓她爬起來。

對她來說,生命並不是別人想象中那麽復雜,那麽高貴的事。

生命並沒有給過她什麽好處,又怎麽能對她有太多要求。

02

傅紅雪醉了,也不知已醉了多少天。

一個人醉的時候,總會做出些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事,可是她全無怨尤。

他要酒,她就去買酒,買了一次又一次,有時三更半夜還要去敲酒鋪的門,她非但從來沒有拒絕過他,也從來沒有一點不高興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