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海棠夫人

三更未到,俞佩玉已到了花神祠外。

他依約而來,既非為了那絕代之名花,更非為了百年之佳釀,而是為了那迷霧般的烏紗,烏紗裏一雙清澈的眼波。

月光下,只見淒涼的花神祠前,不知何時已移來了一片花海,百花叢中,白玉幾畔,斜倚著一個身披輕紗的美人。

花光月色,映著她的如夢雙眸,冰肌玉膚,幾令人渾然忘卻今夕何夕,更不知是置身於人間,還是天上?

但俞佩玉卻只覺有些失望,縱有天上的仙子殷勤相待,卻又怎及得他思念中的人眼波一瞬。

只聽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自百花間傳了過來,道:“你既已來了,為何還不過來?”

俞佩玉大步走了過去,淡淡笑道:“劉伶尚未醉,怎敢闖天台?”

海棠夫人嫣然笑道:“如此名花,尚不足以令你未飲而醉?”

俞佩玉道:“在下未知夫人為何相召之前,還不敢醉。”

海棠夫人笑道:“如此明月,如此良夕,能和你這樣的美少年共謀一醉,豈非人生一快……這原因難道還不夠?你難道還要問我是為了什麽?”

俞佩玉微微一笑,走到海棠夫人對面坐下,自斟自飲,連喝了三杯,舉杯對月,大笑道:“不錯,人生幾何,對酒當歌,能和夫人共醉於月下,正是人生莫大快事,我還要多問什麽?”

他本非豪邁不羈的人,但一個人數次自生死關頭闖回來後,對世上一切事都不禁要看得淡多了。

人生不過如此而已,他又為何要苦苦束縛自己,別人看來很嚴重的事,在他的眼中看來,卻已是毫無所謂的。

海棠夫人凝眸瞧著他,突然笑道:“你知道麽,我對你的興趣,已愈大了。”

俞佩玉笑道:“興趣?”

海棠夫人眼波流動,道:“有關你的一切,我都覺得很有興趣,譬如說……你是什麽人?從哪裏來的?武功是出自什麽門派?”

俞佩玉嘆道:“一個四海為家的流浪者,只怕連自己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夫人的這些問題,夫人你說是麽?”

海棠夫人嫣然道:“你年紀輕輕,又能經歷過多少事?怎地說話卻像是已飽經滄桑,早已瞧破了世情似的。”

俞佩玉幽幽道:“有些人一個月經歷過的事,已比別人一生都多了。”

海棠夫人銀鈴般嬌笑起來,道:“你說得很好,但至少你也該說出你的名字,是麽?”

俞佩玉微一沉吟,道:“在下俞佩玉。”

海棠夫人笑聲驟然頓住,道:“俞佩玉?”

俞佩玉道:“夫人難道覺得這是個不祥的名字?”

海棠夫人展顏一笑,道:“我只是覺得有趣……俞佩玉自己參加俞佩玉的喪事,你難道不覺得這很有趣麽?”

她明星般的目光緊盯俞佩玉。

俞佩玉神色不變,淡淡笑道:“司馬相如、藺相如,名相如,實不相如,雖然有個俞佩玉死了,但卻還有個俞佩玉是活著的。”

海棠夫人一字字道:“你能確定自己不是那死了的俞佩玉?”

俞佩玉大笑道:“夫人難道以為我是鬼魂不成?”

海棠夫人微笑道:“我第一眼瞧見你,便覺得你有些鬼氣。”

俞佩玉道:“哦?”

海棠夫人道:“你像是突然一下子自幽冥中躍入紅塵的,在你出現之前,沒有人瞧見過你,也沒有人知道你的來歷。”

俞佩玉道:“夫人莫非已調查過在下?”

海棠夫人嫣然笑道:“世上沒有一個女人會對你這樣的男人不感興趣的,我究竟也是一個女人,是麽?”

俞佩玉笑道:“夫人豈只是女人而已,夫人乃是女人中的女人,仙子中的仙子。”

海棠夫人道:“但你卻對我全不感興趣,我走過你面前時,你甚至連瞧都未瞧我一眼,這豈非有些奇怪麽?”

她笑容雖是那麽嫵媚,語聲雖是那麽溫柔,但在這動人的外貌下,卻似乎有種刺人的鋒芒,足以刺穿人世間一切秘密。

俞佩玉暗中吃了一驚,強笑道:“夫人艷光照人,在下怎敢作劉楨之平視?”

海棠夫人柔聲道:“你眼睛只是盯著我身後的一個人,但她臉蒙黑紗,你根本瞧不見她的面目,你那樣瞧她,莫非你和她早已認識?”

俞佩玉道:“她……她是誰?”

海棠夫人嬌笑道:“你莫想瞞我,我早已覺得你就是死了的那俞佩玉,你可知道,到目前為止,世上還沒有一個人能瞞得過我的。”

這名動天下的海棠夫人,眸子裏的確似乎有一種足以洞悉一切的魔力,俞佩玉勉強控制著心裏的激動,淡淡笑道:“世上只怕也沒有什麽人能忍心欺騙夫人。”

海棠夫人道:“你呢?”

俞佩玉道:“在下究竟也是個人,是麽?”

海棠夫人咯咯笑道:“好,你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