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彌天之恨

老人突然長嘆了口氣,尖銳的目光變得無比的溫柔,全身也像是突然松弛而癱軟了,虛弱地倒在一張椅子上。

“你的媽媽呢?她……她可好。”老人在問這話時,神色中又露出一種難以描述之態。

金梅齡猶豫著躊躇著。在她內心,也有著一絲預感,卻深深地使她驚嚇而迷惘了。

終於,她低低地說:“媽媽死了。”

老人的眼睫兩邊急劇地跳動著,誰也看不出他眼中閃爍著的是興奮抑或是悲哀的淚光。

他張口想說什麽,但是又極力忍住了,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像是突然老了許多,衰弱了許多。

然後他走了進去,將發著愣的金梅齡孤零地留在大廳。誰也不會知道,這老人的心裏蘊含著多麽大的悲哀。

面對著他親生的女兒,他竟都不願將他心裏的隱衷說出來,為著許多種理由,其中最大的一種,就是他不願讓他女兒受到打擊,也不願讓他的女兒對“媽媽”感到屈辱。所以他悄悄地走了。

他當然不知道,當年他的妻子也有著極大的隱衷;他更不知道,他在年輕時無意中做出的一件事,使他終身都受著痛苦。

金梅齡愣了許久,等她從店夥們驚異的目光走出去時,她才想起這次來此的目的。

她咬了咬牙,暗自下了個決心:“你們不告訴我,我也會自己查出來。”她打定主意,等到晚上她要憑著自己的身手,夜探山梅珠寶店,查明辛捷的身世,這才是她所最關心的。

悲哀而孱弱的“侯二”被一種父女之間深厚而濃烈的情感所迷失了。當他第一眼看到這穿著綠色衣服的少女時,他心裏就像是生出很大的激動,可是等他證實了這坐在他面前的少女,真的是他親生的女兒時,他反而將這種激動壓制了下來。天下父母愛子女的心情多半如此,他們往往願意自己受著極大的痛苦,而不願自己的子女受到半分委屈。

但是金梅齡何嘗知道這些?雖然,她對這瘦削而奇怪的老人,也生出一份難言的情感。

但是這份情感是暗晦而虛幻的,遠不及她對辛捷的關注確切而強烈,她逡巡著,又回到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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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計算著更鼓,然後,她緊了緊身上的衣裳,將裙角也仔細地紮在腳上,試了試身手已極為靈活,絕不會發生絲毫聲響來。

於是她像一只夜行的狸貓,躥到深夜靜寂的屋面上。

她辨著白天記下的方向,不一刻,已經到了“山梅”。雖然她猜想店中的全是普通的店夥,但是白天那瘦削老人的目光,使得她極為小心地移動著身軀,極力不發出任何聲音來。

遠處屋面上,傳來幾聲貓的嘶鳴,淒厲而帶著些蕩人的叫聲,使得她記起了這是春天。

“春天……”她摒開了這誘人的名詞,目光像鷹一樣地在下面搜索著,下面的燈光全都早熄了。

她聽到自己心房急遽跳動的聲音。雖然她自恃武功,但究竟是第一次做這種勾當,心情不免緊張得很。

站在突出的屋脊邊,她幾次想往下縱,但是又都自己止住了。她不知道該如何去完成她的目的。

這種江湖上的經驗,絕非一朝一夕能學習得到的。何況她初入世,對這些事可說是一竅不通,叫她在一個黑沉沉的院落裏來探查一些事,根本無法做到,起先她打著如意算盤,此刻才知道要做起來遠非她所想象的那麽簡單。

於是她仿徨在夜的星空下。擡頭望天,嵌在翠玉般蒼穹裏的明月,都像是在眨眼嘲笑著她。

突然,她的背後有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她驚惶地一錯步,轉回身來,一張瘦削而冷峻的老者的臉,正對著她,冷冷地說道:“你又來幹什麽?”

這正是白天她所見到的那個老者,金梅齡忖道:“此人果然好深的武功,他來到我身後,我一點也不知道。”

這瘦削的老人“侯二”暗地思量著:“她在這麽晚跑到這裏來幹什麽,難道她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嗎?”

金梅齡全神戒備著,沒有回答他的話,“侯二”目光仍然緊盯在她的臉上,問道:“你到底來幹什麽?”

侯二此刻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是那麽地希望這站在他面前的少女已經知道他是她的父親了;另一方面,他卻又希望這事永遠不要讓她知道。

金梅齡沉思著,一擡頭,說道:“我希望你能告訴我辛捷到底是什麽來歷,我是……”她終於不好意思將她和辛捷的關系說出,極快地接下去說,“我是要來查明白他到底是什麽人的。”

她極困難地說出這句話,自己已認為是要言不煩,問得恰到好處了,她卻沒有想到她夤夜中闖入,又無頭無腦地問人家這些話,怎麽能夠得到人家圓滿的答復呢?“侯二”對她雖然滿懷著父女的親情,但是也不能將辛捷的底細說出,因為這事關系著梅山民十年來朝夕不忘的計劃,那麽他怎能將他的“救命恩人”的計劃說出來呢?即使對方是他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