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八十八死士

01

二月二十三。

長安。

淩晨。

天空是死灰色的,大地也是死灰色的,建築宏偉的長安古城門還沒有開。

每天負責開城門的兵卒老黃和阿金,昨天殺了條野狗,湊錢買了兩斤燒刀子、兩斤大餅,吃了個酒足飯飽,早上就爬不起床了。

玩忽職守,耽誤了開城的時刻,那是要處“斬立決”的死罪。

軍法如山,老黃起床時發現時候已經晚了大半刻,當時就嚇出了一身冷汗,連棉襖的鈕扣都來不及扣上,就趕去開城。

“天氣這麽冷,大概不會有人這麽早就進城的。”

老黃在心裏安慰自己,打開了門上的大鐵鎖,剛把城門推開了一線,就嚇了一跳。

外面不但已經有人在等著進城,而且看起來最少也有七八十位。

七八十個人都穿著一身勁裝,打著倒趕千層浪的綁腿,背後都背著鬼頭刀,頭上都紮著白布巾,上面還縫著一塊暗赤色的碎布。每個人的臉色都像是今天的天氣一樣,帶著種叫人心裏發毛的殺氣。

城門一開,這些人就分成了兩行,默默地走進了城,刀上的血紅刀衣迎風飄動,襯著頭上紮著的白巾,雪亮的刀鋒閃著寒光。

每把刀都已出鞘,因為刀上根本沒有鞘。

——這些殺氣騰騰的大漢究竟是些什麽人?到長安來幹什麽?

守城的老黃職責所在,本來想攔住他們盤問,可是舌頭卻像是忽然發硬了,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因為就在這時候,一條反穿著熊皮襖的大漢已出現他眼前,用一雙滿布血絲的大眼瞪著他,人雖然已經瘦得脫了形,可是顴骨高聳,眼銳如刀,看來還是威風凜凜,就像是條剛從深山中躥出的猛獸。

他的滿頭亂發也用一條白布巾緊緊紮住,上面有塊暗赤色的碎布。

唯一裝束打扮和他們不同的人,是個清俊瘦削的年輕人,手提著狹長的青布包袱,緊隨在他身後。

老黃的眼已經發軟了,無論誰都看得出,這個人要來殺人時絕不會皺一皺眉頭。

“你是不是想盤問盤問我們是從哪裏來的?來幹什麽?”

這個人的聲音雖然嘶啞,可是口氣中也帶著種懾人的威嚴氣概。

“你聽著,好好地聽著,我就是朱猛,洛陽朱猛!”他厲聲道,“我們是到長安來死的。”

02

卓東來的臉上本來就沒有什麽表情,現在更好像已經被凍結了,臉上每一根肌肉都被凍結了。如果你曾經看到過凍死在冰中的死人的臉,你才能想象到他現在的臉色和神情。

一個年紀還不滿二十的青少年標槍般站在他面前,臉上的神情看來居然跟他差不多。

這位少年人叫卓青。

他本來並不姓卓,他姓郭,是死在紅花集的郭莊的幼弟。

可是自從卓東來將他收為義子後,他立刻就把本來的姓名忘記了。

“朱猛已入城。”

這個消息就是他報上來的,查出水溝每天都有藥汁流出的人也是他。

最近他為卓東來做的事,遠比卓東來屬下所有的親信加起來都多。

“他們來了多少人?”

“連高漸飛在內,一共有八十八人。”

“他親口告訴守城的老黃,他就是朱猛?”

“是。”

“他還說了什麽?”

“他說他們是到長安來死的!”

卓東來的瞳孔驟然收縮,看起來仿佛已變成了兩把錐子。

“他們不是到長安來殺人的?他們是到長安來死的?”

“是。”

“好,很好。”卓東來的眼角忽然開始跳動,“好極了。”

認得卓東來的人都知道只有在事態最嚴重時他的眼角才會跳。

現在他的眼角開始跳動,因為他已看出了對方來的並不是八十八個人,而是八百八十個。

——來殺人的人不可怕,來死的人才可怕,這種人一個就可以比得上十個。

“你把他們的打扮再說一遍。”

“他們每個人都穿勁裝,打裹腿,紮白巾,白巾上還縫著條暗赤色的碎布。”

卓東來冷笑。

“好,好極了。”他問卓青,“你知不知道那些碎布是哪裏來的?”

“不知道。”

“那一定是釘鞋的血衣。”卓東來說,“釘鞋死時,衣衫已盡被鮮血染紅。”

洛陽已有人來,向卓東來報告了那一次血戰的全部經過。

“雄獅堂本來已經變成了一盤散沙,可是釘鞋的血又把這盤散沙結在一起了。”卓東來的聲音裏居然也有了感情,“釘鞋,好,好釘鞋!”

“是的,”卓青說,“釘鞋不好看,釘鞋也很便宜,平時雖然比不上別的鞋子,可是到了下雨下雪泥濘滿路時,就只有釘鞋才是最有用的。”

他說得很平淡,因為他只不過是在敘說一件事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