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金剪無聲雲委地 寶釵有夢燕依人

不一日,海船到達秦皇島,棄船登岸,到了北京。

韋小寶道:“我要想法子混進皇宮去,可不知哪一天方能得手,大夥兒須得找個安身之所。”當下陸高軒去租了一所住宅,是在宣武門頭發胡同,甚是清靜,一行人搬了進去。

安頓已畢,韋小寶獨自出來,到甜水井胡同天地會的落腳處去一看,見住客已換了個茶葉商,打著會中切口問了幾句,那人瞠目不知,顯是會中已搬了地址。再踱去天橋,心想八臂猿猴徐天川就算也給逼著入了神龍教,不在天橋,會中其余兄弟高彥超、樊綱、錢老本等或許可以撞上。哪知在天橋來回踱了幾轉,竟見不到一個。

當下來到西直門上次來京住過的客店,取出三兩銀子,拋在櫃上,說要一間上房。掌櫃見他出手闊綽,招呼得十分恭敬。韋小寶又取五錢銀子,塞進店小二手裏,仍要上次住的那間天字第三號上房,碰巧這房並無住客,店小二算是白賺了五錢銀子。韋小寶喝了杯茶,躺在炕上閉目養神,聽得四下無聲,拔出匕首,撬開墻洞,順治皇帝交給他的那部經書好端端的便在洞裏。他打開油布,檢視無誤,將磚塊塞回墻洞。胖頭陀已成自己下屬,不必再叫侍衛來護送經書,於是把經書揣入懷中,徑向禁城走去。

走到宮外,守門侍衛見一個少年穿著平民服色,直向宮門走來,喝道:“小家夥,幹什麽的?”韋小寶笑道:“你不認識我麽?我是宮裏的桂公公。”那侍衛向他仔細一看,認了出來,果真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桂公公,忙滿臉堆笑,說道:“桂公公,你穿了這身衣服,嘻嘻。”韋小寶笑道:“皇上差我去辦一件要緊事,趕著回話,來不及換衣服了。”那侍衛道:“是,是。桂公公紅光滿面,這趟差事定然順手得很,皇上定有大大賞賜。”

韋小寶回到自己住處,換了太監服色,將經書用塊舊布包了,徑到上書房來見皇帝。

康熙聽得小桂子求見,喜道:“快進來,快進來。”韋小寶快步走進,只見康熙站在內書房門口,喜孜孜的道:“他媽的,小桂子,快給我滾進來,怎麽去了這麽久?”這“他媽的”三字,他只在韋小寶面前才說,已憋得甚久。

韋小寶跪下磕頭,說道:“恭喜皇上,天大之喜!”

康熙一聽,便知父王果然尚在人世,心頭一陣激蕩,身子晃了幾下,伸手扶住門框,說道:“進來慢慢的說。”胸口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韋小寶走進內書房,回身將房門關了,上了門閂,在四周書架後巡了一趟,不見另有侍候皇帝的太監,才低聲說道:“皇上,我在五台山上見到了老皇爺。”

康熙緊緊抓住他手,顫聲道:“父皇……果然在五台山出了家?他……他說什麽?”

韋小寶於是將在清涼寺中如何會見老皇爺,如何西藏的喇嘛意圖加害,自己如何奮勇救護,拚命保駕,如何幸得少林十八羅漢援手等情一一說了。這件事本已十分驚險,在他口中說來,另行加多了三分,自己的忠心英勇,那更是足尺加五。只聽得康熙手中捏了把汗,連說:“好險,好險!”又道:“咱們即刻派一千名護衛上山,加意衛護。”

韋小寶搖頭道:“老皇爺多半不願意。”於是又將順治的言語一一轉述。

康熙聽父親叫自己不用去五台山相會,又贊自己:“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我……”這幾句話,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說道:“我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韋小寶待他哭了一會,取出經書,雙手呈上,說道:“老皇爺要我對你說:‘天下事須當順其自然,不可強求,能給中原百姓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那麽咱們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老皇爺又要我對你說:‘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賦”四字,務須牢牢緊記。他能做到這四字,便是對我好,我便心中歡喜。’”

康熙怔怔聽著,眼淚撲簌簌的流在包袱之上,雙手發抖,接了過去,打開包袱,見是一部《四十二章經》,翻了開來,第一頁寫著“永不加賦”四個大字,筆致圓柔,果是父親的親筆,嗚咽道:“父皇訓示,孩兒決不敢忘。”

他定了定神,細細詢問順治身子是否安康,現下相貌如何,在清涼寺中是否清苦之極。韋小寶一一據實稟告。康熙一陣傷心,又大哭起來。

韋小寶靈機一動:“他媽的,我也陪他大哭一場,他給我的賞賜一定又多了許多,反正眼淚又不用錢買。”說哭便哭,抽噎了幾下,眼淚長流,嗚嗚咽咽的哭得淒慘之極。康熙雖然悲痛難忍,哭泣出聲,但自念不可太失身分,因此不住強自抑制。韋小寶卻有意做作,竟然號啕大哭。這件本事,他當年在揚州之時,便已十分拿手,母親的毛竹板尚未打上屁股,他已哭得驚天動地,而且並非幹號,而是貨真價實的淚水滾滾而下,旁人決計難辨真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