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回家,這兩個字代表無限溫馨,至少也是一種充實溫暖之感,任何人只要有家可歸,就尚未被全世界遺棄。

小辛走入那大片簡陋低矮屋宇區域內,心中陡然浮現一張臉,使他感到溫暖安詳。

這張臉龐極簡單普遍,不過是一個三十余歲婦人的臉。但五官端正,散發出溫厚慈愛,還有隱藏不露的智慧。這種智慧只用慈愛的方式表現,決不是針鋒相對咄咄逼人的縱橫才氣,僅僅是一種了解、體貼卻氣廣如海能夠包含容納一切……

回溯十二天前,小辛離開南校場後面的木屋,在山野中兜了一個大圈,肯定已甩掉任何跟蹤者之後,忽然走到江邊繁忙碼頭。

小辛並沒有特意來到此處,只不過上半個月他為了查訪嚴星雨行蹤,曾在碼頭上流連好多天,認識不少碼頭上出賣苦力的人。他們都是好漢子,小辛有這種感覺,因為他們不負心,勤墾地用勞力博取最簡陋的生活。對朋友熱情義氣,對貧苦及婦孺都熱情幫忙,對生活的要求卻很少很少,偶然喝上兩杯就是莫大的難忘享受。

帆墻如織,貨物有裝有卸。清晨的早風特別涼新鮮,許多人尚在夢中,但碼頭上卻是最熱鬧繁忙的時刻。

三個找貨上落的苦力(都是大漢)見到小辛馬上把他圍住,親切寒喧問侯。這三名大漢曾被小辛請喝兩次酒,最熟也最談得來。他們好像見到久別重逢的兄弟一樣,一把拉住小辛。

直到小辛發誓答應晚上到老大王成家裏聚會喝酒,他們才肯散去繼續工作。

老大王成只是這幾個人的“老大”,因為他的妻子方氏最親淑和氣,每夜喝酒談心,她從來未有過不耐煩的樣子,於是方氏變成“大娘”也有點像大夥兒的母親。任何人有問題有心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

那一夜喝完酒,小辛被招待在王家歇宿,雖然只是一個狹窄小房間,很熱。但小辛熟睡得像最肥的豬,像初生的嬰兒——狹隘簡陋的屋子,卻有著無憂無慮的親切氣氛。

但十二天之後,小辛卻有點不好意思。

他不但沒有掏出一分錢貼補,每夜回“家”總是半夜三更,王大娘方氏必會悄然動身,煮一碗面,一點鹵牛肉,幾個鹵蛋,還有一壺酒。

小辛摸摸口袋,空無一物,連一文制錢都沒有。如果是投宿客棧,老早被轟出來露宿街頭了。

花解語的苦難小辛既不能解決,小辛甚至連自己的食宿也解決不了。

小辛回到狹窄的房間,聽到大娘在屋裏洗衣服的聲音。過了一陣一個小家夥——只有六歲的男孩子——入房發現小辛,立刻抱住他的腿,又叫又鬧。

大嫂方氏溫厚端正的臉龐出現在房門口,叫住小家夥,道:“叔叔剛回來,讓叔叔歇一會。”

小家夥不肯,叫道:“哥哥不給我玩,我要叔叔罵他。”

小辛抱起小家夥,道:“是不是叔叔雕的那支木刀?叔叔給你再雕一把,別跟哥哥吵嘴。”

小家夥很快安靜下來,跑出去玩。大嫂方氏定睛注視小辛一會,才道:“我煮點東西給你吃,吃完躺一會,晚上大夥喝點酒,心裏有什麽事,到時再說。”

她怎知我沒吃飯?她怎知我有心事?又怎知我想靜靜睡一下?即使是親生大娘,恐怕也比不上她溫柔體貼!

不久,小辛吃得飽飽獨自躺在床上,含著感動的淚水進入夢鄉。

又過了不知多久,暮色已籠罩大地。許多屋子透出燈光,炊煙和炒菜的香氣到處彌漫。

小辛聽到王老大回來的聲音,更聽到大嫂悄語:“阿成,叔叔下午回來正在睡覺。我瞧他心事很多,晚上把李強陳大頭他們叫來,陪他喝幾杯解解悶,好不好?”

王成道:“這最好,我馬上叫他們過來。哎,糟了,工錢我還沒有,怎生打酒?”

大嫂道:“聲音小一點,叔叔在隔壁。酒菜我想辦法。”

王成深深嘆息一聲,道:“你有什麽辦法?我只恨自己沒出息,累得你……哎……”

大嫂道:“看你講到那兒去啦!我這支金釵有三錢重,你們再加十個人,也吃不完。”

貧窮的夫妻未必沒有首飾,但必定是極有紀念性,絕非等飾物。王大嫂這支金釵乃是她家唯一的嫁奩。無數的苦日子都熬過去了,不曾典當此釵,她何以肯為小辛這樣做呢?

王成又嘆了口氣,沒有做聲。而到了晚上,四個大漢在燈下舉杯暢飲之時,王成竟沒有絲毫憂慮惋惜。就是這樣熱情的人。

陳大頭酒量較淺,尤其是天津玫瑰露這種酒更受不住,臉紅脖粗,說話多得很。

每個人都可愛,包括時時抱住小辛大腿的小家夥。但小辛能替他們做什麽?小辛是不肯呢,還是不能?

小辛摸著粗糙的杯底,凝眸尋思。莫非好人應當多吃苦,忍受種種折磨?而奸狡陰毒自私自利的人,都在亭台樓閣坐擁佳人醇酒。醉枕美人膝,醒握天下權,難道注定必是狡奸毒辣無情的才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