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惡念

也許是那一日地上睡覺,受了邪寒,何安下右腹部生出一個癤子。曠西達雷走後,為抑制自己胡思亂想,他連日來瘋狂練拳,但越練越對這個身體感到茫然。

發現癤子已經晚了,用魚石脂拔毒,沒起效果,只能等癤子慢慢長大,長成一個瘤子,再開刀割下。

十天後,癤子有了痛感,稍一活動便惡心嘔吐。一小塊肉在腐爛,這塊腐肉,令他無法安眠,入夜後便在杭州街道上亂行,總是不自覺走到嶽王廟前。

嶽王廟在湖邊,大片水響。何安下默念“正義的嶽王啊,求求您”,感到一股巨力注在腰際,癤子暖洋洋地癢起來,似乎便要好了。

不知站了多久,腰部再次痛起,何安下跌倒在地。趴了許久,忽然升起一個邪念。

強忍疼痛,翻入嶽王廟。各殿的門均未上鎖,見嶽王塑像前有個深棕色的化緣箱,搖晃了一下,裏面毛票銀圓大團,便抱了出來。

抱著重物,腰部更痛。越痛心中的邪念越盛,竟感到極為過癮。抱化緣箱直走到山門,想到自己的偷竊行為冒犯嶽王,不由得大笑兩聲。

大門門閂為兩層,一根橫貫長閂,一根兩尺短閂。何安下左腳一擡,挑去長閂,但短閂鑲在木架中,不是腳能挑開。

何安下緊抱錢箱,不願放下,單腳抵在短閂上,蹭了兩下,無法打開。引得他心下發狂,明知不可,卻停不下來,腳撥得短閂“哐啷”作響,困獸一般。

急得腳跟揚起,便要一腳踏實,將短閂踹斷,破門而出。此刻身後響起一聲沉沉嘆息:“唉,年輕人,我有什麽可以幫你的麽?”

回頭,見站著一位拿笤帚的老者,身材魁梧,頂上頭發全部掉光,腮部寬大,長滿短須。

老者將笤帚伸上台階,在短閂上一掃,短閂聽話般抽開。然後笤帚抵在門上,向後一撤,竟產生強大吸力,沉重山門“吱嘎嘎”打開,展現外面黑漆漆的湖面。

何安下只覺心慌,抱著錢箱跑出嶽王廟,奔出百米,方喘上一口氣來,回頭見老者已走出,站在廟門口,暗叫了聲:“慚愧!”心中清澈起來,滔天惡念竟然沒了。

想把錢箱送回去,卻感到一股殺氣襲來,本能地周身一緊,癤子像被捅了一刀,痛得跪地。

老者持笤帚走近,用木柄將何安下在錢箱上的手挑開,一腳踢起錢箱,用笤帚托住,一路托回了嶽王廟。錢箱重二十余斤,笤帚則是用柔軟的高粱穗綁紮,本不具支撐之力。

山門關上後,何安下的疼痛便止住了。

老者是高手,僅做出追擊的氣勢,已令自己崩潰。癤子是全身最脆弱部位,首先受了刺激。揭開衣襟,見癤子已破裂。

何安下手捂傷口,跑回藥鋪,擠出癤子中膿水,足有一酒杯之多,敷好藥後感到一身輕松。

嶽王廟守夜的老者究竟是什麽人?

次日,何安下買了一盒糕點去嶽王廟,見老者是個雜工,跪在樓道台階上,正擦扶手,尋常老人般動作遲緩。

何安下叫了聲:“老先生。”老者兩眼無光地瞥了一眼,伸手讓何安下將他扶起,昨夜的英雄豪氣不見半點。

他的下眼袋很重,呈青黑色,長期失眠的症狀。何安下說了句:“您治好了我的惡念。多謝。”將糕點盒送上,老者面無表情地接過,蹲下繼續擦扶手。

何安下明白他不會和自己交談,於是沖老者後背作揖,離了嶽王廟。

半月休養,癤子傷口愈合,何安下又可以在竹林練拳。但不知是癤子膿血未盡,還是那夜在嶽王廟突然萌生的惡念死灰復燃,時常感到一陣惡心,難以抑制。

一日,練拳時瞥見竹枝上攀著一只小貓般大的怪物,毛色黑亮,登時惡心到極點,於是跺腳發力,在地上印出一個腳印。而它並不驚走,攀在原處。

他心中一涼:“這是幻象,一定是我心中惡念所顯現的。”決定不理它,專心致志地練拳。半晌,忍不住又向竹枝瞥去一眼,它仍在。

何安下收住拳勢,長呼一口氣,再次回身,想看看它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但視線沒轉到那裏,便停住了,因為看到林中蹲著一個穿中山裝的青年,竟然一直沒有發現。

中山裝青年低頭擺弄一塊石頭,攀在竹枝上的怪物三分像老鼠七分像兔子,一雙綠眼迷症地盯著中山裝青年,如老鼠見了貓或是兔子見了鷹。

何安下心頭一懼,青年能夠震懾住自己身旁的動物,自己卻毫無感覺,這該是怎樣的武功?

青年擡頭,對何安下一笑,似乎是歉意。何安下也笑了一下,青年手揚起,石頭飛出,正中那只怪物鼻梁。

怪物自竹枝跌下,身形一松,展開的軀體比在樹枝上大出一倍,就此癱死。青年走上去,拎起怪物屍體,欣喜地說:“杭州真是好地方,能把鬼東西滋養得這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