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無名指

跑到西湖邊最大的酒樓,何安下掏出兩塊大洋,叫道:“我家老人快不行了,只想聽曲,你們這琵琶彈得最好的姑娘是哪個?”

店夥計眼神充滿同情,說:“中央提倡新生活運動,振奮民族精神。省長楊希丁這月頒布命令,禁止酒樓賣唱。我看,你還是到妓院找找看吧。”

何安下:“不許賣藝,只許賣身,這是什麽新生活呀?”

夥計:“莫論國是。”

奔至西湖邊最大的妓院,何安下掏出五塊大洋,說明來意。妓院夥計深表同情,說:“可惜你晚來一步,我們這彈得最好的姑娘,已跟客人進了房間。”

何安下:“……次好的,也行。”

夥計:“會彈能唱的,容易受客人青睞。我這麽跟您說吧,凡是搞音樂的,都沒空。”

何安下猛地擒住夥計胳膊,將他半個身子支起。夥計疼得額頭流汗,卻緊咬嘴唇,強忍著不叫。何安下又加了把力氣,夥計終於開口:“我知道您厲害,心裏服了,但現在提倡新生活運動,如果我喊了,被人誤會成打架鬥毆,妓院就要被查封。您有什麽要求,我給您辦就是了。”

何安下:“帶我去找彈得最好的姑娘,我和她的客人商量。”

最好的姑娘在最深的院落,穿過竹林小徑,琵琶聲漸起,泉水叮咚,令人心緒一蕩,忽然密集,何安下頓感虛空中布滿拉開的弓弩,即刻便會有無數利箭射向自己。

緊張到極點,琵琶聲一緩,天地平安,余響四五下,不知覺中止住。

何安下暗贊一聲,見夥計滿臉得意,顯然為自家妓院能有如此姑娘驕傲。

推開屋門,見一位穿碧綠色旗袍的女人背坐,聽到門聲,她轉過頭來,兩眼迷離,仍沉浸在樂境中。

夥計:“沈大姑娘的琵琶真是絕了,連我這粗人,都聽得神魂顛倒。”

女人緩過神來,笑笑,站起身。她手中並無琵琶,何安下見屋中深處有一個坐在圓瓷凳上的身影。

此人斜抱琵琶,身穿淺灰色中山裝,正是彭家的第三代天才。

何安下脖梗發麻,但語氣堅定:“這把琵琶和這位姑娘,我要帶走。”

青年冷笑:“放肆。”褪下指頭上為彈弦而裹的膠布,揚手向何安下扔去。

空中一聲爆響,軟塌塌的膠布發出強弓勁弩的聲勢,刺面襲來。何安下忙偏頭躲避,膠布擊中他膝蓋。原來發出大聲,是為了惑亂他對方向的判斷。

何安下單腿跪地。

青年:“如果我再加點力度,你的膝蓋便碎了。上次留你一條命,這次留你一條腿。彭家已給足了趙心川、周西宇面子,滾吧。”

何安下腿上劇痛,掙紮起來,轉身出門。青年卻又叫住他:“給你天大膽子,也不敢冒犯我,究竟出了什麽事?”

何安下回身,見青年抱琵琶走近,便以最簡潔的話說明事情原委。

夥計剛才嚇得尿了褲子,兩腿動彈不得,但在何安下說話時,不住點頭,以證明何安下所說屬實。

穿碧綠旗袍的女人臉色發白,兩眼卻閃爍動人光彩,顯然對青年崇拜之極。青年聽完何安下的話,略一沉吟,把懷中琵琶遞給女人:“你跟他去吧。我等你回來。”

她用力點了下頭,緊抱琵琶,先一步邁出門去。

何安下:“多謝。”

青年:“照我的性情,應是我去給周老先生彈這最後一曲。但我去不了,因為今晚我兩個哥哥到杭州。”

青年對門外女人說了句:“稍等。”將門關上,一雙深陷的眼睛凝視著何安下,涼可徹骨。

青年未能斬殺何安下,就此留滯在杭州。兩年前,彭家在杭州匿名開了一家餐館。青年到餐館提了一筆錢,衣食無憂。三天前餐館掌櫃找到他,說彭家長子、次子將要來杭,因為彭乾吾調查出,彭家上一代的逆徒周西宇就在杭州。

青年:“周西宇雖雄威仍在,畢竟老朽,我一人就可對付,但兩個哥哥偏要來。他倆不是要對付周西宇,是要對付我。這兩個哥哥,一直嫉妒我的天賦。”

青年嘆一聲,繼續說:“所以,今晚他倆的計劃是,讓我打頭陣,當我和周西宇兩敗俱傷後,再將我斬殺……也許我不會死,而是被挑斷腳筋,永成廢人。”

何安下:“你應該離開杭州。”

青年:“父親從來不喜歡我,就讓他喜歡的兒子殺了我吧。我只是羨慕周西宇,可以病死。”

何安下怔怔聽著,青年一笑:“該逃的是你,家父絕不會放過你。”

何安下胸中升起一股力量,令自己安定下來,道:“我是要去嶽王廟的,老先生還要聽曲。”

青年仰頭大笑,贊道:“仗義!很好,我保你能走出嶽王廟。你要好好活著,把我的技藝傳承下去。”青年向何安下伸出左手,拇指、食指、中指、小指逐漸癱軟,無名指挺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