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水瓢秘訣

兩百年前,柳生旦馬守將禪法引入劍法,脫離了柳生一族原有的武功體系。那些恪守古法的人成為暗柳生,接受新法的人成為明柳生。

柳生旦馬守留下新法文本,名為《兵法家傳書》,寫明劍法的最高境界是“平常心”。平常心是唐代禪宗大師馬祖道一的禪學詞匯,柳生冬景死前想探究的便是這個。

他被平放在一輛馬車上,送到靈隱寺。到達時,正值寺院晚飯時刻。齋堂裏坐了三百和尚,何安下與彭十三擔架擡著柳生冬景,直行到最深處的如松桌前。

如松喝一碗南瓜粥,配一塊餅,放在小碟裏,還未及吃。何安下講明來意,如松放下碗,掃視柳生冬景,眼無一絲慈悲,從小碟裏拿起餅,晃晃:“這是什麽?”

柳生冬景:“……餅。”

如松嘆一聲:“唉!你錯了。”

柳生冬景:“大師,我是將死之人,還望明白開示。”

如松:“你要死到哪裏去?”

柳生冬景思索,一口血嘴邊滑下,汙了衣服。如松露出厭惡之色,道:“別妨礙旁人吃飯!去後面水房洗洗。”

何安下沒料到一貫慈祥的如松會變得不近人情,只好向彭十三使了個眼色,擡柳生冬景去了水房。

水房有五六口大缸。何安下掀開一口,取瓢盛水,伸到柳生冬景口邊,供他漱口。柳生冬景唇剛觸水,如松快步走來,一巴掌打飛水瓢。

簡直過分到極點,何安下吼了聲:“師父!”卻見柳生冬景一臉欣喜,如松則顯出慈祥之色。

水瓢是半個葫蘆,天然圓形,在地上打旋。

柳生冬景掙紮著向如松作揖,“我已知道死後的去處。”

如松溫然:“哪裏?”

柳生冬景:“心隨萬物轉,轉處實能幽。”

如松雙手合十:“施主,好走。”

何安下與彭十三將柳生冬景擡出齋堂,行了十余步,柳生冬景斷了呼吸。

彭十三叫住何安下,兩人放下擔架。

彭十三:“你看到平常心了?”

何安下:“我只看到水瓢在地上打轉。”

彭十三:“那就是平常心!”

何安下一怔,彭十三:“觸著即轉!”

何安下驚叫一聲,似明白又非明白。

彭十三:“扔水瓢的教育,我十歲時受過一次,那是父親教我如何化掉敵人拳勁。水瓢是圓底,落地時不是一個面而是一個點,碰觸地面就會旋轉,薄薄的葫蘆,用多大力量都摔不壞!”

何安下覺得身上的太極拳勁一改,有了另一番生動。

彭十三嘆道:“觸著即轉是太極拳的力學,不料被和尚作了禪學。我們能化掉敵人的拳勁,和尚卻化掉了整個世界。”

平常心即是觸著即轉之心,猶如弄潮而不濕衣、玩火而不傷手。

擔架上的柳生冬景面部安詳,不是死態是睡態。

何安下:“拳法化為禪法的道理,我已明了。明柳生又是如何將禪法化為劍法?”

彭十三:“只有看了他祖先寫下的《兵法家傳書》才能知道。”何安下想到柳生冬景的折扇上有墨跡,會不會便是此書?

折扇插在柳生冬景的腰際,彭十三正盯著那裏。

何安下與彭十三對視一眼,兩人未言語,卻明白了彼此心意:即便誘惑再大,也不去動它,因為活人要尊重死者。

兩人起身,擡柳生冬景的遺體向寺外走去。

二十分鐘後,一個穿黑色披風的人出現在何安下身旁,隨擔架前行。披風遮口,他打開披風,嘆一聲:“我來晚了。”

他是沈西坡。

沈西坡因處理一樁特別任務,未能與柳生冬景同行。柳生冬景在上海化名“余肅”,自稱是中國江西袁州宜春人,寫有多篇遊記散文,是小有名氣的作家。他在上海文藝界秘密發展親日分子,本是一位前途無量的間諜,卻因為武功,意外隕落。

沈西坡:“他的死,日本情報機關必會追究。我給你找一個中統高官做靠山,彭家就無憂了。”

彭十三尚顯童稚的面孔蒙上一層霜色,沈西坡加重語氣,“彭家是武林望族,但現代特務的手段,你們對付不了。”

彭十三:“我只想看看柳生家族的《兵法家傳書》。”

沈西坡一笑,“我看過。”

《兵法家傳書》不是柳生家族的秘傳,兩百年前便公開出版。中文在日本長久占據正統地位,日本高雅文學都是中文寫就的,柳生旦馬守用日文寫作了此書,文筆簡潔,頗受民眾歡迎,是日文典範之一。沈西坡早年到日本接受特務訓練,便在街頭買過此書。

對於禪法如何融入劍法,沈西坡回答:“柳生原傳劍法有一句口訣——出劍的時刻,便是忘記這一劍的時刻。如果心靈停歇在自己剛發出的招法上,不能即時即興對敵變化,便會被斬殺。禪法也要心無掛礙,即時即興地面對世界,柳生旦馬守便是在這句比武口訣上找到與禪法的契合點,進而將整個禪法放入比武中驗證,竟然處處皆是,無一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