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如月清明(2)

“阿彌陀佛。”普珠坐下之後,就淡淡地說了這一句。眾人面面相覷,不明所以,千佛殿內刹那落針可聞,一幹老小和尚沉默不語,玉團兒卻問:“什麽‘阿彌陀佛’?”她一發問,眾人的目光紛紛往她身上轉來,心中均想這位姑娘不知是誰,居然敢在少林寺方丈大會上朗聲發言,膽色倒是不小。方平齋哈哈一笑,紅扇一搖:“他說他的佛心,就是‘阿彌陀佛’,就是一聲佛號,佛在心中不需解釋,他就是佛佛就是他,他雖然殺生,卻是佛之殺,佛殺非是殺人,而是除魔。”此時寂靜,方平齋並沒有提高聲音,卻是人人都聽見了,各自心中一凜,這話說得充滿挑釁之意,來者不善。玉團兒柳眉一蹙,正要說話,卻聽普珠上師冷冷地道:“生亦未曾生,死亦未曾死。萬生萬物皆是如此,世人自以為生,於萬物而言便真正是生嗎?世人自以為死,於萬物而言又真正是死嗎?生非生,不過名喚為生;死非死,不過名喚為死。”

“阿彌陀佛。”聽到普珠上師說出“生非生,不過名喚為生;死非死,不過名喚為死”,地上盤膝坐的大小和尚一起合十,口宣佛號,也不知是贊成還是反對。方平齋連連搖頭:“大放狗屁!如果生非是生,死非是死,生死對於寰宇萬物而言其實沒有區別,那麽請問普珠和尚殺人何罪?如果你這謬論有人信服,不但和尚殺人無罪,天下千千萬萬人殺人也無罪了?大大的狗屁!胡說八道!”他一向說話啰啰唆唆,這一次居然說得理直氣壯,擲地有聲。聽者不禁微微點頭,雖說看破生死是胸襟,但若是說因為生死沒有差別殺人就無罪,那未免難以服眾。玉團兒看了方平齋一眼,臉露笑意,顯然方平齋這段話說中她的心聲,她很是開心。

“阿彌陀佛,”普珠的聲音仍很清冷,絲毫不為所動,“殺人就是殺人,生死就是生死。”方平齋被他嗆了口氣,和尚說話果然反反復復,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夠聽得懂的,“既然——”他還沒說完,地上一名垂須老僧突然道,“殺人就是殺人,生死就是生死,那為何要殺人,為何要說生死不是生死?”他聲若洪鐘,這一問問得眾人肅然起敬,知曉打起了禪機。普珠的目光往那老僧掃去,那老僧卻是閉目,不看他的眼睛,普珠冷冷地道:“殺人就是殺人,殺人有罪,進一步是殺人,退一步是不殺人,人會殺人,退一步不殺人,人所殺之人是我所殺?非我所殺?進一步殺人,殺人之罪是我之罪?是他人之罪?生死就是生死,生死亦非生死,他生他死,我生我死,天地循環,不必掛懷。”老僧道:“殺人就是殺人,生死就是生死,你殺人你有罪,他人殺人他人有罪,你之罪與他人之罪,有何不同?”普珠冷冷地道:“並無不同。”老僧合十:“阿彌陀佛,是大慈悲。”眾和尚再宣佛號,如東方旭之流卻是聽得莫名其妙,只知道普珠說了這一堆殺人不殺人之後,少林寺的和尚們似乎對他頗為贊許,方平齋仍是連連搖頭,玉團兒拉了拉柳眼的衣袖,低聲問:“有頭發的和尚在說什麽?”

柳眼凝目看著普珠上師,過了良久,他淡淡地答:“他說他可以殺人可以不殺人,但世人總會相殺,相殺就有罪孽,他寧願殺惡人以減少無辜者,他願意代替惡人承擔殺人之罪以消弭罪惡,這就是他的佛心,他的慈悲。”玉團兒皺起眉頭:“這和尚是個好人,但怎麽總是殺人殺人的?我討厭殺人。”方平齋嘆了口氣:“殺人殺人,難道除惡除了殺人就沒有別的辦法?你是和尚,你不能度化惡人嗎?你不能感化世間嗎?你不能使奸邪向善盜賊洗手?你不能讓男盜女娼變成善男信女?少林寺偌大名聲,難道廟裏的和尚只會殺人?”

這句話說了出來,少林寺中老小和尚一起睜眼,齊齊往方平齋身上望去,雖然並不言語,卻也讓人凜然生畏。方平齋並不畏懼,紅扇輕拂,黃衫耀眼,站在人群之中搶眼至極,柳眼淡淡看了他一眼,這人究竟是天生喜歡啰唆狡辯,還是有心而來,專門和普珠過不去?普珠的目光也往方平齋身上望去,“阿彌陀佛。”他仍是淡淡地說了這句,倒是一旁的三劫小和尚面露憤怒之色,“大慧師叔生平度化三百三十一名惡人,大寶師叔雲遊四方,所勸向善者五千四百九十九人,大識師叔與麻風病人同行,以大慈悲之心度化二十四人得大智慧,普珠師兄劍下殺四十九人,無一不是罪大惡極之徒,少林寺雖然偶有不肖之徒,卻從不愧對數百年來偌大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