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臣心似水,盡已亡心

  痛到極處,總是忍不住想要呼喚親人的名字,但一轉念間,卻又不知道到底誰才是自己至親至愛的人。

  過了片刻,那婦人把凈好的針遞了過來,突然,眼睛死死地盯住晏薇胸前:”當家的,你快過來,你看看這個!“說著,便把晏薇胸前的那枚指環拽了出來。

  那漢子跑了過來,在衣襟上拭著手,覷起眼睛細看,不禁也驚叫道:”這不是大王的那枚’天眼‘嗎?“那婦人柔聲問晏薇道:”姑娘可是宮裏出來的?怎麽會有這個?“晏薇點點頭,沒想到澤邑的尋常百姓,也都知道這個指環,因不知道該回答什麽,索性便閉上嘴不說話。

  那婦人又問:”你肚子裏的這孩子,可是王室血脈?“晏薇又點點頭,一陣劇痛傳來,晏薇不禁皺緊了眉頭,接過針來,咬了咬牙,揭開身上的錦衾,刺向下腹的石門穴。那婦人見狀,忙推著那漢子去了外間。

  晏薇又另取過針,分別刺入左右手的合谷穴和左右肩的肩井穴,這一番動作下來,已經累得滿臉是汗,頭發都濡濕了,黏在臉上好不難受。但針一入體,疼痛便緩了下來,沒有之前那麽難忍了。

  那婦人忙取過帕子來,幫晏薇拭了拭額頭的汗,輕聲道:”若不方便說,便不要說了,這東西定然是王室的沒錯,我自問還有這個眼力。二十年前我們年輕時,坊間很流行用煤玉仿制這個,當年我送他的香囊中,裝的便是這麽一個指環,只不過煤玉通身都是烏的,沒有這麽多顏色,也沒有這麽透亮……“那婦人說著,臉上泛起了紅暈,眼神也漸漸溫柔起來,像罩上了一層緋紅的紗。

  ”用力!再用力些!“耳中是那婦人的呼喊,眼中已是一片迷蒙,晏薇只覺得全身的力氣已經被抽空了,但是劇痛還是一波一波襲來。嘴唇,已經被咬破了,絲絲縷縷的血腥氣,讓人欲嘔……晏薇突然覺得嘴中一苦,被那婦人塞入了一物,細品之下,是一小節人參,略帶回甘的苦澀味在舌尖繞著,令人精神一振。

  ”用力,吸氣!用力,加油!“那婦人依然不斷地呼喊著、鼓勵著,倒似比自己生子還要上心。生子……竟然要經歷這樣的痛嗎?和刑求居然相差仿佛,唯一不同的是,一個充滿了恐懼,另一個充滿了希望。

  痛到極處,總是忍不住想要呼喚親人的名字,但一轉念間,卻又不知道到底誰才是自己至親至愛的人。

  ”父親“與”母親“雖然把自己養育成人,但和自己並無血緣關系,而且,自己也算間接害了他們的兒子。

  楊王,是自己的父親,但只見過兩面,總共也沒說上十幾句話。

  樊妃……若不是樊妃當年的一念之差,自己又怎會有這番際遇和流離?

  公子瑝、公子琮兩位兄長的溫存,在造化弄人之下,顯得有些尷尬和迷離。

  龍陽……楊軍既然已經攻入王宮,他,應該已經不在人世了吧。此刻是否在天上,看著自己呢?如今這撕心裂肺之痛就是他給的,還不知道該怎麽去面對初生的那個小人兒,更遑論去面對他。

  黎啟臣……黎啟臣……晏薇突然想到,這麽久了,自己一直叫他”黎大哥“,並沒有更親昵的稱呼,一直是平平淡淡地在一起,沒有綿綿情話,也沒有軟語溫存,仿佛已經在一起生活了一生一世,一切都自然得順理成章……又是一陣劇痛傳來,晏薇猛地一用力,只覺得心頭一空,一陣眩暈,失去了知覺。在神智尚有一線清明之時,隱隱聽到了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隱隱聽到那婦人驚喜的聲音:”是個男孩!“一個月過去了。

  眼看著那個紅彤彤、皺巴巴的小嬰兒像花朵綻放一樣,長開了,長大了。眼亮,鼻直,頭發濃密,五官眉眼像極了龍陽。

  晏薇半坐半臥在榻上,擁著被,左手邊是含著手指皺著眉頭睡覺的小人兒,右手邊卻是絡繹不絕的病人。

  那一對夫妻把歸玄堂中的藥材都搬到了家中,一個幫著抓藥包紮,一個幫著迎來送往,儼然把這個小小院落變成了醫館。歸玄堂中的人都不在了,但是藥還在,那歸玄堂便可以借著這些藥在這裏重生。

  來這裏的人,都帶著一身的殘缺、一身的傷,失去了很多,卻還希冀能留住所擁有的。躲過了死亡,便更渴望能活下去。

  那個女子,被人強搶了耳墜,兩個耳垂都變得殘缺不全……那個男子,在巷戰中無辜受累,被砍掉了一條手臂……那個老者,為保護自己的家財,被推倒在地,摔斷了胯骨……那個婦人,在逃難中失去了腹中的胎兒,還落下了下紅不止的毛病……那個孩子,雙腿被戰車碾過,臏骨盡碎,再也無法站起……那個姑娘,在火災中失去了一頭烏發和如花容顏……還有眼前這一對夫妻,失去了他們的兒子,在天威門城樓……姜國百姓,失去了他們的大王……姜王於宮門被攻破之時,自刎於魔劍祭壇……鹿堇失去了她的良人、她孩子從未謀面的父親……晏薇失去了龍葵、竹萌……還有龍陽、烏階……他們在漪湖水口一戰中,和魔劍一起,永遠沉睡在了漪湖之中……身旁這個還未滿月的小小嬰兒,失去了他的父親、祖父和姑姑,他永遠也看不到他父親的模樣,永遠也不會有父親教導他成長了……逝者不追,人們來此地療傷,含著淚微笑,卑微地掙紮著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