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仙塵在袖,兩足復繞山雲

暮春四月,桃花含露,春溪流碧。當溪渠中蹦跳的水珠沾濕潔白的紙箋時,桃花影裏的少女也失聲哭泣。而午後春日的桃林,明麗而幽靜,晶瑩的淚珠肆意流墜時那陽光溫暖依舊。草氣,溪流,還有這珠淚,被溫熱明爛的陽光一燙,便蒸騰在一起,釀成彌漫的春酒,氤氳在枝頭,繚繞在身側,悱惻而纏綿,久久都不散去。仿佛就在刹那間,整座花林都醉了靜了,鳥兒停了啼鳴,粉蝶收斂了翅翼,落花無聲地落在水裏,偌大的桃花林中只余下那不可抑制的傷心哭泣。

居盈為何忽然啼哭?近在咫尺的四海堂主自然心知肚明。想她雖然貴為公主,但在自己面前一向都無拘無束,快樂而溫存;現在忽然啼哭,定是傷春感懷,觸景生情。

說起來,他與居盈,俱是冰雪聰明之人,許多事不必言明,便已心領神會,各自知心。他二人之間,本來早已互明心志,相約來日同隱山林。只可惜,盟誓雖好,時勢轉移,那樣美好的心願恐怕一時難以成為現實。因為,眼下他二人,居盈是適逢劇變,家國蒙難,所遭種種悲屈苦難旁人難明;雖然近日稍稍好轉,卻是主幼臣疑,朝廷暗流湧動,社稷命途多舛。這樣情形下,作為滿朝眾臣的主心骨,她這先皇僅存的嫡系子侄輩血裔“永昌公主”自然不能輕離。而對張醒言來說,雖身處紅塵,卻心遊道德,京師洛陽這樣熙來攘往的名利場,自然不會久留。況且,那羅浮山中還有一樹寒梅須他看顧,即不說醒言與梅靈之間有何樣恩情往事,對居盈而言,她也對那清冷女子十分可憐;況且後來又曾發生那樣奮身救護的悲愴事跡,將心比心,她無論如何也不可以一己之情便將醒言束縛。

而這些,可能都還不是大問題,真正橫亙在少女心間始終排遣不去的,卻還是兩人之間的仙凡路隔、高下相異。居盈她知情達理,絲毫不把自己高貴身份放在心上;雖頂著天下第一美人的傾城之名,卻從不以自己美貌為傲。她一直心恐著,以自己這“才薄之質陋”,不能“奉君子之清塵”;即使“承顏色以接意”,還是“恐疏賤而不親”。而十多天前,再看到醒言那擔山裂地、落雪召雷的手段,更覺得是“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

正因這許多顧慮,懷著這些難以明述的少女心事,這些天裏,白天強作歡顏,引領群臣,看似風光無限,叱咤風雲,卻不知每夜之中枕上又沾濕了多少啼痕!

所以,剛才在這樣陽春煙景中,撫琴清歌時,看到那飄搖而上的白絮和零落向下、擦肩而過的桃花,頓時觸景傷情,即使眼前和心上人在一起再是歡樂,也壓抑不住心底那沉重的哀愁。當過了界限,便淚如泉湧,哭成了淚人。這正是:

聚首多依戀,遠別長相思;

最是腸欲斷,將別未別時!

這樣時候,聞到哭聲,醒言也清醒過來。看著哭得如梨花帶雨的女孩兒,他也是緊鎖愁眉,太息一聲:

“癡哉……”

嘆了口氣,他便伸手過去,將那抽噎不住的少女攬入懷裏,緊緊環住。

當被攬入懷中,傷心哀慟的居盈猛然驚覺,卻有些不好意思。努力止住悲聲,在懷中仰起臉兒,淚眼蒙蒙地跟醒言道歉:

“對不起,我這般哭泣,恐擾了你著書心緒……”

雖已是努力恢復正常,她那言語間卻仍是哽哽咽咽,悲傷無法自抑。尤其話到句末時,她側過臉兒來,恰看見溪上那滿水的落花,零亂寥落,疏亂橫斜,便又悲從中來,泣不成聲。

“唉……”

見她復淚,醒言默然;直等居盈略略平靜,他才開口溫言相勸。

對於諳曉詩書的帝女,醒言這勸慰並未直言,而是詠了首詩兒給她聽。對著這落花流水的春溪,對著荷粉露垂的少女,醒言輕撫著她的秀發,溫言告訴:

“居盈,你別難過,你的心事我知道……你不用擔心。嗯,我看這水中落英飄零,甚是淒美,便想念首詩兒給你聽……”

“嗯,好的……”

抽抽噎噎中,居盈應了一聲。醒言便道:

“居盈,你看那花:看花分明在水中,入水取花花無蹤。不如水畔摘真花,水中花亦在手中……”

“唔……”

聽得醒言這詩,居盈覺得頗有意味,便真的漸漸住了哭泣。聽過近似俚語的小詩,偎在心上人的懷中,靠著那砰砰跳動的堅實胸膛,居盈睜了星眸,靜靜看著那水中花,若有所思,再無言語。

從這一刻起,她和醒言便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任幾番飛花雨過,日光西移,只這樣靜靜相依,一動不動。等到了夕陽西下,林中漸暗,他倆便起身,替對方撣去滿身的落花後,留下那同樣覆滿一層花瓣的筆墨書紙,徑去那花菱草海中看日落花合的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