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問心何曾愧 不獨是我非

講經堂裏沒有凳子,而是放了一地的蒲團。屋子裏有幾十個人,都站著,一見我進來,目光都迎了過來。不知道為什麽,這幾十道目光一齊看過來,我立刻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差點沒退後一步退出門去——這裏果然都是修行界的高人!

這時候我看見了一個熟人,只見張先生正引著一位光頭老僧走了過來,對著我介紹道:“佛爺,這孩子就是石野,就是你今天要見的人。”

“石小施主好,今天老僧打擾你了,大老遠的把你請到廣教寺,實在是有事相問,希望你不要介意。”那老僧客客氣氣的舉手施禮,過來和我打了個招呼。

“佛爺,你不用對我這麽客氣。您是長者我是晚輩,長者有什麽事情要找晚輩,晚輩自然應當前來。”我不知道怎麽稱呼他才好,張先生叫佛爺,我也跟著叫佛爺。說話的時候我也擡眼打量面前這位大名鼎鼎的葛舉吉贊活佛。我聽說這位老人家今年已經快一百歲了,而面前的老僧看上去卻只有六十來歲的樣子,剃著光頭也沒有留胡子,看不出虛發如何,只是一對眉毛長且濃密,末端甚至都打了卷,卻是黑白參半。

修行界的高人我見過最厲害的高手莫過於齊雲觀的觀主和塵以及九林禪院的方丈法源。法源和尚身姿挺拔,看上去寶相莊嚴,連腦門也是鋥亮的;而和塵道長仙風道骨,看上去飄逸出塵,連眼神都是發光的。但面前的老活佛,身材不高,皮膚微黑,五官端正而普通,眼神平靜而柔和。如果他不穿著一身僧袍,簡直就是個平平常常的鄉下老頭。這就是活佛?簡直太讓人感到意外了。我本來的想象還以為是坐在佛壇上金光閃閃的那種。

不提我如何感想,老活佛已經引著眾人來到了講經堂中,他先盤腿在一張蒲團上坐下,然後指著對面的蒲團向我招手:“石施主,你也請坐。”

叫我坐我就坐,我也按著平時打坐的姿勢在他面前端端正正的坐下了。屁股剛一沾蒲團,就覺得有幾道冷颼颼的眼光刺了過來,耳中還隱約聽到了幾聲冷哼。我當時不知道,修行界規矩多著呢,尤其注重輩份長幼。老佛爺要我坐我就坐了,也沒管周圍還有那麽多高人都還站著。

我坐下之後,活佛又一擺手請其它的人也入坐。這些人坐下了一片,但還有人站著沒有坐下。這些站著的人也有規律,大多規規矩矩的站在某個坐著的人身後,估計是那人的門下弟子或者晚輩。我坐在葛舉吉贊活佛的對面,右手邊坐的是張先生,而左手邊坐著個留長發的中年人,見他所留的長發,可能是一位便裝出行的道士。結果張先生一介紹,果然是道士,而且來頭還不小,居然是正一門和塵道長的師兄和曦真人!

今天的場合雖然名義上是老活佛與我唱主角,但張先生似乎是個“主持人”的角色,坐下之後,他向我介紹了一遍周圍在坐的各人情況,門派以及名號等。這些人有僧有道有俗,稀奇古怪什麽樣的都有,我一時之間也記不住那麽多,只是不停的點頭打招呼。有人客客氣氣的回禮,而有人僅僅是擡一擡眼皮而已。

除了和曦真人之外,我還記住了另外一個人。這人是個光頭和尚,看年紀已經不小,少說也有八、九十歲,留著亂糟糟的白色短須。他坐在廳中很靠前的位置,應該地位不低,然而看他的表情卻像個八、九歲的孩子,瞪著一雙好奇的眼睛四下張望,就像什麽東西都很新鮮沒見過一樣。我跟他打招呼的時候,他沖我咧嘴一笑,那笑容無比天真爛漫。

聽張先生介紹,這個和尚法號法澄,是九林禪院主持法源的師弟。我以前聽說過法源有一個師兄叫法海,現在又冒出來一個師弟法澄。法海、法源、法澄,清一色都是水字旁,感覺就像三個水貨,這個法澄和尚真有意思。我在心裏正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那邊張先生已經介紹完了,只聽老活佛咳嗽了一聲:“施主,石小施主……”

老喇嘛見我有點走神,開口招呼我。從小到大沒聽過別人叫過我施主,冷不丁一聽還真有點不適應,下意識的開口答道:“佛爺,不要叫我施主,我又沒施舍過貴寺什麽東西,進門的時候連票都沒買……”

我沒意識到這麽說話在當時的場合有挑地溝的嫌疑,因為在場坐著佛道兩家人,而我本人嚴格說起來應該出身於道門。佛門弟子稱道家弟子為施主,確實有點不合適。我話一出口,就發現左手邊的和曦眼神中有了笑意,只是忍住了沒有表現出來。

“天之道,其猶張弓與。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之。……損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道者也。……道門中人,以有余奉天下不足,當然也可以稱為施主。石小真人,你說呢?”老喇嘛見我說出剛才那番話,面色不變,反而引用了一段《老子》中的文字,來反問我,只是稱呼已經變了,不再稱我為施主,而是石小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