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夜迎君

到日頭西斜的時候,李雲心已站在街邊了。

杜子咢眼下的居所不過一屋一院,那院也只是用竹籬笆圍起來的,有一扇低矮的竹門。

籬笆邊原本種了些花草,現在開得花團錦簇。只是疏於打理,瘋草竟比花草更茂盛,將那紅的黃的團團花都淹沒了。

就如李雲心預想的那樣子,這裏已經很是聚集了些人。

這時代,人們沒什麽娛樂活動,遇到這種事自然好奇極了。照理說前幾日渭城裏鬧了大妖魔、人們本該惶惶不可終日。但似乎也正因為那妖魔鬧得太兇,傳到白鷺鎮人們的耳中,就不像是真的了——什麽天上現了龍王爺真身、夜裏出現一只跟渭城一般大的白鶴、一整條街都被毀了……

簡直太離奇。

人們更願意相信那夜的火光是山火、那一條街是被因為地動毀掉的。

李雲心很可以理解這種心態。這是一種挺常見的心理學現象——除非一種觀點或者信念強大到足以徹底摧毀人們原有的認知,否則,只會使人們固執己見,更強化原本的思想觀點。

——誰樂意相信世上真有那樣的可怕的妖魔、且就在身邊呢?

因而對於這個距離渭城百裏的白鷺鎮人們而言……杜生所說的那件事,才真真有趣兒呢。

眼下,杜子咢便站在他家院子裏——花大價錢買了香案、火燭,在院子裏擺了。

案上有一只豬頭、一只羊頭、一只整雞。又擺了三葷三素,三盞水酒。再用碗盛了白米,插三炷高香。

等天色再暗些,將火燭點上——青煙繚繞,燭火幽微,真真生出了些肅穆氣象。

街上的人們大概有三四十個,聚在杜生的院外看他,只嗤笑他念書念得癡傻了。

李雲心站在這些人群之外一個老槐樹底下,看那杜生。

說起來生得不壞。因為不下地勞作,皮膚是白的。手上沒有老繭,想來被撫摸的人也會舒服。濃眉,大眼睛,高鼻梁。嘴唇有些薄、眉距有些窄,看相的人會說他心思小,且刻薄。

不過這相貌在女孩子的眼裏,的確算得上帥氣。

李雲心擡手抹了抹自己的額角。

街上的人都圍著一個人,眾星捧月一般。那人四十歲上下,戴黃冠、穿大氅,手裏持了一柄拂塵。眼下腆著肚子站在街上,往杜生院子裏看。

從人們的言語當中李雲心知道這人乃是三河口龍王廟的廟祝,道號昆陽子。今日過來的人裏,大抵就屬他最樂意看見杜子咢出醜了。

因為這杜子咢使三兩銀請他來做法事時,昆陽子只說是惡鬼纏人,“自己未必鬥得過那鬼,且試試”。

這是世俗間道士們的一貫伎倆——實則都算不上是“伎倆”。他們未得道統、劍宗真傳,學些旁門左道的法術,都不知道其中玄妙。僅憑祖祖輩輩口耳相傳,只道“該是這般”、“該是那般”。施起法來有時見效,有時全然無用,只說是“爭鬥不過”。

但杜子咢得了洞庭君那夢,便說廟祝昆陽子學藝不精,竟將神人的貴女認作害人的惡鬼,險些令他錯失一段好緣果。

因而這昆陽子今日就站在杜生門外,冷眼瞧著他。有閑漢湊過來問他今夜這事是真是假,他就只嗤然一笑,並不言語。閑漢問不出,就又有婦人來問他。他也不答話,那婦人便惱了,作勢要扯他袍子,說“這道士臉上這般晦氣可是相好的昨夜沒伺候好”之類的葷話兒。

那一班閑漢便在一旁起哄笑鬧。昆陽子瞪那婦人幾眼,婦人越鬧得起勁。他便只好狼狽地躲開幾步,道:“好好,與你們說了便是。”

他瞥一眼那端正地跪坐在案前的杜生,又冷笑:“說什麽洞庭君?”

“我昆陽子主持這三河口龍王廟,已有十五年了。我這廟,是這渭城附近的大廟。前些天渭城裏的寶華會請人,也給我送了帖子。但那日我有事外出,這才耽誤了——不然,我昆陽子也是瑯琊洞天的座上客。”

聽他說到此處,那些人雖不曉得“瑯琊洞天”,但總是知道“洞天”的,便齊齊發出驚嘆來。

婦人便縮了手,不敢再作勢拉扯他了。

昆陽子又道:“我這大廟。供奉的乃是渭水龍王。那杜子咢說什麽?說——那什麽洞庭君的女兒得罪了龍子,才被變作鯉魚——荒唐!我供奉渭水龍王這許多年,哪裏聽說過有龍子?又哪來一個什麽洞庭君?聽都沒聽過!”

這些人一時間被他唬得沒了聲。又過一會兒,才有個閑漢怯怯地問:“或許真是道爺你沒聽過呢?”

昆陽子白他一眼:“是小妖,得罪了龍王,怎會饒他?是有道神人,我又怎會沒聽過?這千裏洞庭便是渭水龍王的龍宮所在——哪個不開眼的妖魔敢自稱洞庭君?”

聽他這一說,眾人皆嘆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