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一夜湘君白發多

隨後看到小舟另一頭的男子微微一愣,直直地盯著自己,似是在猜想自己的心事。

紅娘子便不言語,只略微緊了緊雙臂——似乎這樣子便可以將自己保護得更好、讓人看不透。

但依舊目不轉睛地看著李雲心。

隔了半晌,聽見她的李郎低聲道:“你已回絕了我。我……我現在只想著我兄弟的仇。”

他看紅娘子一眼,很快逃開對方的視線:“兒女私情……兒女私情,哪個人會沒有呢。只是……此時去想那些,卻是不義。”

“那你還是很在意呀。”紅娘子微微嘆息,但聲音很快隨風而去,“我想要得到的,哪裏有什麽人知道呢?其實我想要的多麽簡單。”

她轉開了視線,用一只手在船舷上拍了拍。於是那船就停下來。

此刻兩人已經向著洞庭湖之內疾行了三刻鐘,舉目望去,四下裏就只有夜空而已。

小舟與洞庭像是被裝在一只由天空做壁的桶中,圍繞成一圈的天空上蝕刻著被月色鍍得銀亮的雲。燦爛的星海倒扣在他們頭頂、映在這洞庭之上——

天海無垠,而一舟寂寥。

船既停,風聲與濤聲便也停了。

紅娘子站起來,立於船頭。她看一眼這遼闊的洞庭湖,幽幽地說:“你看這千裏洞庭。凡人來看,廣闊無垠,壯麗無比。但在我來看,在我君父來看,卻只是一個牢籠。”

“這洞庭方圓數千裏,幾乎同海洋一般。但我君父的真身卻有三百丈——他現了真身,卻是在這洞庭暢遊一番都不能。”

“我父生於這洞庭,在三千年前得道,在兩千年前被困守這湖中。我活的時日雖不長久,但已能體諒我父的苦楚。他憐惜這湖中水族,已千年未現過真身。從前對我說過的最多的一句話便是——”

“若能暢遊於汪洋之海,此生無憾……”

李雲心不說話。只雙手扶著船舷,看那紅娘子背對他、在夜色裏如湖中仙子一般。

他心裏是知道一件事的。

人死、精怪死,會有魂魄。而這魂魄,殘缺不全,迷失了神智,即便以後成為鬼修……也仍舊有執念。

那前朝金吾衛大將軍第五伯魚,據他自己所說死的時候心中並無牽掛、因此無執念——只是他一廂情願的說法。

他的執念一定有,只是他自己和李雲心暫時都未覺察。

這紅娘子也不例外。她也必然有執念。

執念,便是鬼修們最大的罩門。執念,會令他們在面對很多事情的時候失掉基本的判斷力——一旦有同那執念關聯的因素出現,注意力便會立即被吸引牽扯、變得渾渾噩噩。

倘若真的可以“死時了無牽掛便可無執念”——那人修還修個鬼的長生。都死掉修神道好了。

此前李雲心看不到紅娘子的執念。她……太像是一個普通女子了。

除了一些妖魔們所共有的“殘忍”。

但這種殘忍在李雲心看來——一個婦人一邊憐愛地看著在院中玩耍的孩兒、同婆婆細聲細氣地說些家常,一邊一刀斬掉一只公雞的腦袋——

這是不是如同妖魔一般的殘忍?

所以這紅娘子還是很正常。

然而眼下,李雲心認為自己慢慢清楚她的“執念”在哪裏了。

於是他就在這水聲當中、在這夜色洞庭之上,安安靜靜地聽紅衣女子繼續說下去。

“你可知我是如何開罪你那朋友的嗎?”紅娘子轉過身,微微笑了笑,“我此前,只是一尾紅鯉得道。我母是個人,而我天生卻得了我君父的傳承。出生便是虛境的妖身,在這洞庭,沒有人敢忤逆我的。”

“我雖不成器,但也曉得那龍子的厲害——是接近真境的大妖魔,且是龍體。我怎麽會……去渭水招惹他呢。而且哪怕我想要去渭水,也是出不去的。”

“我那君父被人圈禁在洞庭,我有他的血脈,也被圈禁了。所以我說這偌大洞庭,不過一個牢籠而已。”

李雲心想了想,輕聲問:“什麽人,有這樣大的本領。”

“現在不能說給你聽。”紅娘子微微笑了笑,看李雲心的眼光卻越發柔和——這與前兩日的那個女子可完全不同。

“因而,實則是我父啊,要我故意去招惹龍子。而我在這洞庭待了兩百年,都出不得湖邊一丈地……我很想去看一看那白鷺鎮,看看那些名為人的家夥,是不是真如我父口中的故事裏,那樣活著的。”

“於是我被龍子廢去修為、成了一尾紅鯉。受了些苦楚,但最終還是成了這鬼修之身。此前都不曉得如此做是否可以真的繞開那禁制……但眼下看是成了。我成了鬼修,可以離開洞庭可以去白鷺洲,還可以為我父做些事。”

紅娘子嘴角含笑,看著李雲心:“但李郎該曉得,我們這些鬼修都是有執念的。李郎的執念,便是你那兄弟的仇。或者說……執著的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