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章 情與劫

老道這才轉過身,看李雲心——

他的發髻因為剛才的事而略微散亂。有幾縷發絲垂到了額前。

但如此更有幾分孤傲不羈的意味——因為他臉上的神情不再是驚慌無措的、而變得平靜。

就像他從前一直以來那樣子。

老道便笑了笑,往前走幾步、在門前的台階上坐下了。想了想,道:“心哥兒記得在南山上的事麽?”

“我此前以為心哥兒已不在了。但有天晚上你跑來南山山神廟,我才曉得你仍活著。然後你問我……那紅娘子是什麽計。”

李雲心在他身後站了一會兒,慢慢走到劉老道身邊也坐下了——他們並肩坐在中殿的台階上。

劉老道說了這兩句之後沉默,李雲心也不說話。

如此一同看著遠處的湖光山色——很難想象這樣的美景之中隱藏著可怕的殺機。

而現在他們是在狂風暴雨即將來臨之前享受片刻寧靜。

就這麽坐了一會兒,劉老道轉過臉認真地看著李雲心:“心哥兒究竟是哪裏人?”

李雲心眯起眼睛往極遠處看了看,輕輕地嘆一口氣:“不是這裏的人。原本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老道並沒有感到驚訝。他微微點點頭:“那麽是怎麽來了這個世界?”

李雲心低頭笑了笑:“在那邊有些人惹了我。我就花了十年的時間抓到其中一個最可恨的。把他綁在一個房間裏。我想我恨他恨了那麽久,可不能便宜了他。於是每天從他的腿上割一片肉吃。這麽吃了一個月,剛剛吃完一條腿——被他的小弟找了來救走了。”

“然後把我給抓住了。我就被他們殺死了。再然後不知道為什麽跑來這個世界。”

劉老道想了想:“看起來是很可怕的深仇大恨。”

“是啊。”李雲心笑了笑,“不共戴天的那種。”

老道問到這裏頓了頓。忽然轉了話題:“心哥兒原來那個世界,也有男女之愛的麽?”

“有吧。”

“和這裏不同的麽?”

李雲心愣了愣,沉默一會兒。然後看著遠處眯起眼睛:“也相同。也不同。我從前那個世界愛得快,恨得也快。真心容易看出來,也容易藏起來。大家都說一生只愛一個人,但其實每個人都會愛很多人。在一起未必是因為喜歡,但分離也未必是因為恨。聽起來是不是很亂、很可怕。”

劉老道點了點頭:“聽著像是群魔亂舞一般了。那麽心哥兒是因為那個世界經歷了那些事,所以才怕?”

李雲心沉默了一會兒,道:“在那裏也沒有經歷過。”

老道一愣:“心哥兒在那裏……是人的麽?”

李雲心笑起來:“我們那裏只有人。沒有妖魔——或許有吧,只是我沒見過。你想問我是人,怎麽沒有成家、沒有經歷的麽?”

“……對。”

“我那個世界和這邊不同。”李雲心笑了笑,“逢場作戲這種事多得很,也不是每個人都要成家。男女之事我經歷過,但有男女之事未必意味著男女之愛。所以說……”

劉老道便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如今這是第二次了呀,心哥兒。”

“上一次你這樣子,也是因為那紅娘子。如今這第二次又是她。”老道轉臉看李雲心,“心哥兒有沒有想過,這或許是你入了劫。”

“譬如咱們剛入洞庭的時候,你將紅娘子殺了,這禁制數日之後就解開,咱們就不必牽扯進這堆麻煩事裏。但既然你留了情——這點你也曉得的,便是和紅娘子牽扯上了緣果。”

李雲心想了想:“我並不愛她。”

老道微微一笑:“男女之愛這東西是很難說得清的。我對你說過我從前的事——我本名劉公贊的嘛。那時候要洗手不做盜匪、有了個相好的姑娘。”

“其實是個什麽樣子的姑娘呢?模樣不討厭,性子也不討厭。要說喜歡她、也是喜歡她。要說丟了她往別處去、心中也並不遺憾。但那時候只想要安穩下來……有一個看著不厭煩的已是難得了。”

“就這麽過了些年。那時候要問我與她有什麽男女之愛?我也不曉得有沒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冬天在一個被窩裏暖身子、夏天打著蒲扇趕蚊蟲。我得了銀錢給她、她伺候我一天兩頓的夥食。這叫搭夥過日子。”

“那時候我想什麽叫男女之愛呢?總得像傳奇志異的俠客俠女那樣子吧——腥風血雨、轟轟烈烈、悲歡離合。然後才子佳人終於走出一處,那才叫男女之愛。我便想罷了罷了,這種事情豈是人人都能享用的——我這必然不算是了。”

劉老道停了停,輕嘆一口氣:“後來他們都被孟噩誤殺了。”(注:劉老道的往事,見卷一,一百零七章)

“等我見到他們都沒了……才意識到,你知道,那種從未體驗過的感情。刀劍寶貝丟了、是一種感情。父母雙亡了、也是一種感情。但那時他們沒了卻和寶貝丟了、父母亡了全然不是一碼事。我那時候才意識到,啊,那大抵就是男女之愛了。我本以為自己從沒體會過,但竟一直在體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