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章 人頭

趙捕頭本名趙勝。少時曾經跟隨一位路過蓉城的武師學藝,擅使一套刀法。刀法的名字那武師沒有說,但足以叫他在今後的幾十年裏在這蓉城當中無敵手。

他出身的趙家據說與慶國當中權傾朝野的趙家有些關系,可也都是數百年前的事,早不作數了。他家中倒有一本族譜,上溯五六百年當真能攀上慶國趙氏當中的一位人物。但也不曉得是不是後人修族譜時為了給臉上貼金胡亂攀附的——這種事又不少見。

然而無論如何……

他現在是一個孤家寡人了。

被深沉的哀傷攫住心靈的趙勝此刻坐在府衙簽押房裏,不曉得心中的悲慟往何處發泄去。

他的身上裹著一件大氅,大氅下是赤裸的上身。身上纏繞繃帶,但傷口仍頑強地滲出血來。這令他的味道很不好聞——血腥味兒和金瘡藥的味道混在一處,仿佛夏日裏在烈陽下發酵了一整天的草肥料。

可趙勝本人臉上的氣色還不壞——對於一個同妖魔搏鬥了一整夜身上數處遭受重創、而後又不休不眠方才剛剛處理了一大堆蓉城中的緊急事務的人來說。

這大概要歸功於他少年時候所習得的武藝。常人遭受這樣的重創,早一命嗚呼了吧。

眼下他盯著桌上的一方印。那印是黃雨石雕成的,四四方方。這是一方台印——知府不能用他的大印理事,以下諸人便用這台印理事。趙勝曾經在很久之前想象過自己有一天掌這印的模樣,可沒料到是如今這麽個結果。

他的妻子和老娘都在昨夜葬送了——葬送在妖魔口中。

城裏已清點出了十一具妖魔的屍首真身,現都擺放在簽押房外的院落裏。趙勝方才去看,發現自己殺死的兩個妖魔不在其中。

而昨夜的妖魔總數是十三個。這意味著蓉城當中的妖修,除了一個平原觀的狼道人,昨夜都死了個一幹二凈。

趙勝親自用糞水和狗血潑在妖魔的屍首上。但如此仍不足以發泄他的心中之恨。

他不是……那種無知的鄉民。他曉得冤有頭債有主。

是那狐妖殺死了他的母親和妻子,但只是那狐妖嗎?狐妖的身後還有沒有露面的狼道人。可是,只是狼道人嗎?

還有劍宮……劍宮,和當今的朝廷呀!

那朝廷本該牧養萬民,那皇帝也該是愛民如子。然而國都裏居住在高墻當中錦衣玉食的那些人可在乎過他們的死活嗎?天下被劍宮的妖魔們荼毒成這個樣子,皇帝又在哪裏呢?

趙勝比常人的見識多,懂的也要多。可這樣的多卻也有限。譬如說他眼下知道自己該去恨誰、知道為何自己落到這樣的下場、為何許許多多和人落到和自己類似的下場,然而他卻不曉得該如何做。

或者說,他只知道有一個辦法。那個辦法是艱難的、大逆不道的、比他昨夜對妖魔拔刀還更加需要勇氣的。

在平日裏趙勝和許許多多的人絕不敢有那樣子的念頭。

但在眼下——

傷痛與困倦叫他的頭腦裏積累了太多了可以令人亢奮的東西。失去親人的悲慟又令他想要盡情地放縱的自己的情緒,好短暫地逃離這現實。然而現實又血淋淋地展現在眼前——他還能聞得到房外的臭味兒,城中的焦味兒。

這樣子的狀況令他死盯著桌上的台印,然後猛地站起身、將它抓起來,擎過了頭頂。

便在這時候從外面擁進來五個人——都是從前趙勝手底下的捕快,如今被派出去整飭城中事務、忙得焦頭爛額。他們平時也不做什麽公事,忽然遭遇這樣子的狀況哪裏應付得來呢?

因此大堆大堆的事情積累起來處理不得,就只好重新擁回衙門找趙勝拿主意——在他們的心中趙勝是智勇雙全的人物,在這種時候是他們的主心骨。

於是正見到這麽一幕,皆微微一愣。

趙勝也一愣。

捕快們很快意識到趙勝的神色有異,便只捂著鼻子堵在門口沒有踏進門。對視了一會兒,跟趙勝最久的李廣才遲疑著開口:“……哥哥這是要做甚麽?當心摔壞了那印、老爺們怪罪下來——”

趙勝並不說話。看看李廣,又轉頭看看身側被自己舉起來的印。

李廣開了口,便有人接口:“事情如今是咱們做,又怕老爺們怪罪,嘿……這世道——”

趙勝聽了他的話,臉上的神色忽然緩和下來。他又看看自己手中的印,慢慢將它放下了、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捕快們不曉得趙勝在想什麽,但終歸知道他已鎮定了,便忙擁進屋子關上門、隔絕院中的臭氣。

趙勝只坐著並不說話,捕快們的話匣子卻打開了——都是跟在趙勝身邊的老人。一夜未睡又死傷了兄弟、家人。在這種時候不說話又如何排遣心中的抑郁悲慟呢?

但終歸曉得他們的趙捕頭光景最淒慘,因而只是嘆這世道不公、又嘆不曉得今後該如何。他們殺死妖魔,也不知道將要怎樣——依照他們所了解的縣丞、主簿、府尉的性子,只怕日後真有變,還是要將他們這些做事的交出去替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