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六章 深夜談話

那些人似乎並非尋常的商隊,而是軍旅。三個火堆,每堆旁圍坐著十來個軍卒。火堆之外還有些散兵倚樹坐著,更往外的林中——尋常人難發現,李雲心卻看得分明——還布置了兩個明哨,兩個暗哨。

五十來個人,沒有旗幟或者標記。依著慶國的軍制的話,這應該是一隊吧。他們的甲杖也很簡單——靠火旁的一個虬髯大漢穿著一身鎖子甲,一頂皮盔隔在身旁的地上。看他這模樣,或許是隊正——這支小小軍隊的最高指揮官。

旁邊另有五人,穿牛皮軟甲,也都未卸甲、也都有頭盔。這五人應該是火長——慶軍五十人一隊設隊正,十人一火設火長。余下的兵丁則只在上半身穿了熟牛皮的半身甲,用青布裹了頭。有的持矛,有的使刀盾,還有五名弓箭手。

這隊伍五臟俱全,進攻退守,在這時代也算是配置精良的精兵了吧。

這些信息李雲心一眼就掃進了心裏,然後在隊伍外圍的林中又看到將近三十匹馬。但這些馬卻似乎並不是全用來騎著作戰的——除了五匹腿長的健駒外,余下的都是些壯實的矮腳馬。它們不是用來打仗的,而是用來運貨的。所運的貨物用粗麻袋裝著,此刻被取下來堆積在一處,也有兩個軍卒看守。

李雲心意識到,他應該是撞見了一支運送紅土往通天澤去的隊伍。

之前他殺進紅石峽中的時候,見到一些妖獸穿著明顯要小許多號的鎧甲。那些鎧甲,大概就是他們劫掠過往的軍隊的結果。

其實這一點……就很耐人尋味。

業國臨著離國、慶國。離國是當世第一的大國,慶國也不算小。他從前聽說慶國的兵制是募兵制——士兵都是職業軍人,軍隊的數量在十萬上下。而今又沒什麽戰事,倘若慶國、業國、離國的皇帝們真心要為道統、劍宗計,發出浩浩蕩蕩的幾十萬大軍,再用上幾百萬的民夫做後備支援,漫說這漫卷群山,就是整個業國境內也能做到五步一崗、十步一哨了吧。

但而今這些業國境內、漫卷群山附近卻沒什麽人類皇朝的大軍彈壓,倒多是這種小隊在山林間來來去去……也許皇帝們並不想為這些事出力的麽?

還是說玄門對於世俗間皇朝的控制,並不能做到如臂指使呢。

但這些心思也只是在他的腦海裏打了一個轉兒。李雲心決定與他們同行。除了此前想過的那個原因之外——這隊伍既然是運紅土的,總要接洽到道統劍宗的人。他其實可以隨他們在“基層”裏瞧一瞧——瞧一瞧玄門的狀況。這樣子得來的消息,會可靠許多的吧。

又或者……是這隊伍此時所處的環境,叫他想起了雖然僅僅是幾個月之前、卻仿佛已經過去了許多年的情景。

那時候他還是個人的。

因而便在一顆老樹旁坐下了。靠著樹,微微仰起頭閉上眼睛,像是在打盹歇息。但實則是在聽他們說話。

他運起了神通,於是那隊正與五個火長之間的談話便從風聲、火聲、人聲中被抽離出來,跨越遙遠的距離,變得清晰。

他先這麽聽了將近半個時辰。期間這六位軍官只是斷斷續續地閑談,間或起身去吩咐兵卒注意職夜、提高警惕。閑談的時候也是說些無關痛癢的小事,譬如說某火的某人病了如何、某人的腿疾犯了、某人看著是想家、某人今日又和某人起了矛盾。

都是些兵卒之間的事,零零碎碎。但這六位軍官卻似乎都很熟悉。在這個時代,算是不折不扣的愛兵如子的好長官了吧。

然後又說起各自家裏的事——要兒子以後從軍還是開鋪子、某某指揮使又在某處包了個婆娘之類的事。

李雲心本該急且不想聽的。本該急著聽一些對他更有用、能給他機會混進這隊伍中的事情的。

但不知道為什麽——或許是白雲心的話讓他猶疑著亂了心——慢慢地,竟有一種溫暖且倦怠的舒適感爬上了他的身子。

忽然覺得……其實聽一聽也是好的。

妖魔啊,修士啊,打、殺、吃人,陰謀算計——他一直陷在這些事情裏,在大澤與荒野中縱橫來去,眼中所見多是殺戮,耳中所聞多為哀嚎。這是他的世界、是妖魔與修士們的世界。

但還有另一個世界的。在那個世界裏鮮有強者,生活了許許多多爬蟲一般的弱者。但這些弱者的世界……似乎比強者們的世界還要稍微生動鮮活一點。便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聽著他們說著話,那久違了的生動鮮活的世界,又慢慢在李雲心的面前展開了。

於是他低低地嘆口氣,將身子往樹上更舒服地靠了靠。

他知道,自己或許又要入劫了——塵心劫或者空了劫。他被破了太上忘情,因而開始雜念叢生、愛欲叢生。

但感覺其實沒那麽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