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四章 乘舟浮於海

說了這句話,她略沉默一會兒,開始慢慢地重新系好自己的衣裳。

武家頌的目光落在她的右手——已痊愈了。

其實潘荷只披了一件外袍而已,余下的衣物並沒有來得及穿,還留在謝生房中。要系的就只有外袍的帶子——這麽兩條小帶在平時只需要動動手指罷了。然而到了這時候,卻扯了又扯,一直系不好。似乎是在想些什麽、猶豫些什麽。

海上的霧氣重。兩人這麽沉默以對一小會兒的功夫,頭發、睫毛上、胡須便都掛上了一層蒙蒙的水珠。

良久之後,潘荷又輕嘆一聲,終於開口說:“事到如今,我和你說實話吧。我有另外的身份,你一直都不清楚。”

“今晚的事情不該叫你瞧見。但是你看到了,也沒有什麽辦法。我和他……從前並不相識。但我需要從他那裏得到些東西。”

說到此處,潘荷擡起手,去摸武家頌的臉。這男人略動了動,似想避開。然而他的眼神呆滯仿佛木偶人,終究沒有別的動作了。

於是潘荷的手指在武家頌面皮上蜻蜓點水一般地拂了拂,又落下來為他理了理衣領、低聲道:“這些年多虧你關照我,我承你的情。到了東海鏈,你快下船吧……我還要繼續往東走。我要做的事……你摻和進來會沒命的。”

說了這些,武家頌還是不言語。潘荷等了一小會兒,便第三次嘆氣、準備轉身走開。

卻聽他低低地說:“你找的他,還是他強要了你?”

潘荷愣了愣——他問的竟是這個。

她搖搖頭:“事到如今說這些——”

“是他還是你?”武家頌打斷她的話。

潘荷便沉默了一會兒:“是我。”

於是武家頌的臉色慢慢生動起來,仿佛是冰霜解凍了。他往後退了一步,似是好將潘荷整個人都看到眼裏去:“我怎麽不清楚呢。你有別的身份……我當然清楚的。唉,我知道你有武藝。我買你的時候,你又把自己的來歷說得不清不楚……我以為你是個江湖女俠。”

說到這兒淒然一笑:“也怪我傳奇小說看得多……還為你想過故事。心說,你或者是個俠客,得罪仇家才要歸隱,就到了我這兒。我既是喜歡這故事,就一直都沒有問你……只想我朋友也多。你有災禍也能為你化解了。哈……”

他用低低的聲音說到這兒,眉頭慢慢皺起來:“我怎麽就不想想,哪有傳奇小說裏那種什麽女俠?一個女子走江湖拋頭露面……和一群匪徒強盜、爭狠鬥勇之輩混在一起……能是什麽好玩意兒……”

“哈……你這種什麽女俠多了。不事生產沒來錢的路子,說得好聽是走江湖,其實暗地裏把臉一蒙,就是打劫的盜匪。沒財可劫了……將腿一張,又是賣身的娼妓。嘿嘿……混得不好,結果嫁個山賊落草,或者去個偏僻的地方做外來的女子嫁了……”

“混得好的,有些名聲,成什麽俠女——但也不過是……青樓的那些女子用才藝姿色做噱頭,你們這些用什麽江湖俠氣做噱頭……嫁給我這樣的——”

“家頌。夠了。”武家頌說這些話的時候,越說語氣越疾、越說聲音越大。但潘荷一直很平靜,到這時候瞧他的臉色又漲紅了,才打斷他,“我跟你這麽多年。你知道我沒時間做那些事的。你不要生氣,你剛吐了血。你身體又不好。”

武家頌忽然高聲叫起來:“用不著你的虛情假意!”

他這麽叫一聲,值夜的水手可都聽見了。於是便要過來看——到這時候陸白水總不能再藏在陰影中、裝作什麽事情都沒發生。於是,李雲心在雲頭瞧見他使了個漂亮的身法從二樓不著痕跡地躍下,作出也剛剛走過來的模樣,在遠處探頭、低喝:“什麽人?怎麽回事?”

一邊說,一邊慢慢地走。李雲心覺得陸白水並不想真地參與進來,因而在磨蹭。

這一位是真聰明——知道哪裏的水深哪裏的水淺。也不枉他名字裏有個“水”字。有位名人曾經說過: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而今在他這裏,一定覺得這句話說得對極了——兩百多個人,卻有好多的勢力!他該後悔死在這個時候走這麽一趟了。

武家頌立即冷笑起來,看著潘荷,高聲道:“好啊——正有人來——”

說了這話去看陸白水:“怎麽回事?你想知道怎麽回事?好啊,我來說——”

這時候聲音愈大。

而此刻謝生還在艙內。他關了門,重新盤坐在木床沒塌的那一邊……若無其事地繼續開始修行了。想來這家夥發泄一番、此刻是進入了賢者模式。卻正是壓下心魔、突破境界的好時候。這法子,與那些修行人在凡間大開殺戒、渡個假劫而後繼續修行倒是如出一轍。

李雲心便嘆了口氣。心說由此可見天下壞蛋做壞事時幾乎都是無師自通,只有好人才得辛辛苦苦地學來學去。他從前跟著李淳風上官月學了十幾年——也該算是好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