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七章 牲畜

他轉了臉,看紅娘子:“我變成了我最討厭的那個人。”

女妖一時間不曉得該說什麽好,便只能無言以對。兩個人站在洞口吹了一會兒海風,李雲心搖搖頭:“你幫我護法。我要做點事。”

說了這話便轉身走進殿中去。

紅娘子似是已經慢慢習慣他這種沒頭沒腦的跳躍思維,便沒有多問,只低聲道:“要多久?”

“短的話,一眨眼的功夫。長的話,一刻鐘的功夫。”李雲心走到石殿中間停下來,從袖中取出兩幅卷軸,慢慢展開。

大些的那一幅是他原本的八海氣機圖。小一些的,是李淳風剛才拋給他的。

他站著看這兩幅圖,不知在想些什麽。但終究擺了擺手——李淳風那幅畫卷便漂浮起來。

再將手一揮,小些的畫卷無聲沒入大些的畫卷當中,仿佛一碗水倒進池塘,完全融入進去了。

李淳風所用的畫道手段與李雲心的如出一轍。仿佛在當初作畫的時候早考慮到會有融入更加廣闊“天地”的狀況,因而對接得極其圓融,甚至用不著一絲一毫的微調。

李雲心便又稍稍發一會兒愣。接著身形一閃,亦沒入畫中去了。

在紅娘子看來,他消失在了立身處。可在李雲心看來,整個世界只是閃爍了一下子罷了——他仍在石殿中,位置沒有絲毫的變化。

可殿內沒了紅娘子的蹤影,再向殿外的海天之間看去,也成了霧蒙蒙的一片。

這是……畫中的世界。

也是在這時候,李雲心體驗到難以描述的廣闊感。

原本的石殿也是很廣闊的、海天之間也是很廣闊的。但在真實世界當中的廣闊感是一種“感覺”,並非切實的體驗。

一個人站在空空蕩蕩的天地之間,曉得舉目四顧一覽無余,曉得往任何方向奔跑都不會有什麽阻礙。然而這只是在“看”。空間相對於人,還是獨立而割裂的。

一個人仍被限制在他身體所處的這一小片時空裏,就仿佛,一個人被泥漿淹沒。

——四下裏除了泥漿再沒別的東西,那也算是一種“廣闊”。但這個人被包裹、感到身體被拘束。他當然可以往四下裏奔跑,可無論跑到哪裏,仍被泥漿包裹著。他的身體在泥漿當中擠出一片空間,這片空間便同時被身體填滿——他的身體被幾個維度固定住,永遠無法真正體驗所有“廣闊的空間”。

真實世界的“空間”就好比這些泥漿。從前的李雲心毫無所覺,直到,他遁入自己所創造的這片空間裏。

在這片天地裏,他就是真正的神明。

一切細小的響動以及變化都逃不脫他的耳目,所有的空間都寄托在他的“肉身”當中。他即是這片天地,這片天地即是他。倘若拋開這副具像化的身軀,他可以同時存在在任何地方。

這……才是真正的廣闊。

他走了一步。石殿被瞬間拋到身後——他已出現在距石殿千裏之外的一片海面上了。

在這片海面上有一個人,站立在虛空當中。李雲心心念一動,這片虛空就變成堅實的土地。他慢慢坐下,便有一整間富麗堂皇的宮殿在虛空中顯現——他坐到一張大椅上,默不作聲地看眼前那個人。

那個人是謝生。

滿身血跡,仿佛已經死了無數次,可每一次——事實也正是如此——都會重生。在這片天地中他的生死不由自己掌握,一切權柄盡在李雲心之手。

謝生慢慢睜開眼睛,發出低沉的呻吟。李雲心的身形映入他的眼簾,他稍稍愣了一愣。

但就在這一愣之後立即撲倒在地,手腳並用地爬到李雲心面前,嚎啕大哭:“殺了我,殺死我!求求你殺了我!!”

此前的驕傲與自得完全不見了蹤影。如今比一只爬蟲還要卑微。他的心中似乎已沒了別的念頭,唯有求死而已。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用自己的手去觸碰李雲心的鞋子,他匍匐在三尺之外、渾身顫抖,仿佛筋骨都被抽去了。

李雲心安靜地看了他一會兒,才開口:“在你的回答叫我滿意之前,你還死不了。謝生,今天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他頓了頓:“雲山上的那些長老,到底是什麽東西。”

這個問題,他在十幾天之前問過一次。但那一次謝生沒有給他滿意的答復,於是他離開了這幅畫卷。

可真實世界的十幾天,在這畫卷中可以變成極度漫長的幾年——在他與那頭節鮫獨處的情況下。

數年如一日的折磨可以改變許多東西,就連謝生這般心智堅定的人也並不例外。

謝生仍然痛哭流涕,可口中話語與十幾天之前完全不同了:“我說,我說,我現在就說——他們都是天人!天人轉世!”

“共濟會的人早告訴過我這個答案。”李雲心冷酷地俯視他,“那麽我為什麽不去捉一個共濟會的人來問?還有。不許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