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4頁)

今年開春以來,西州官場最大的事就是地委頭頭兒換了人。老百姓正關心著種種兇險的異兆,官場卻在關心地委人事變動。各種神秘的小道消息如水之東逝,不舍晝夜。好多種人事方案在流言中漸漸形成了。喜歡議論官場人事的,滿腦子只有官場,可他們的表情通常是毫不在乎。有點兒像人們談論電視劇角色,誰演唐僧更合適,孫悟空可以嘗試換換人。看上去似乎事不關己,其實他們眼睜睜盯著官場人脈,巴望著新上來的官兒同自己沾著點兒什麽,同學也好,老鄉也好,戰友也好。哪怕新任領導只同自己同姓,或是偶然間同自己打過照面,他們也會莫名其妙地興奮。

最後謎底揭開了,既出乎意料,又耐人尋味。陶凡原是黨群副書記,地委三把手,竟然越過一級台階,出任地委書記。張兆林一覺醒來,成了地委副書記,更讓人吃驚。他一個地委秘書長,雖說也是領導班子成員,但直接出任地委副書記,西州還沒有先例。地委秘書長要任實際職務,通常還得從行署副專員幹起,至少要幹到個常務副專員,才重新當上地委委員。所以那些按正常程序往上走的秘書長,總是覺得冤枉了。

西州人說起官場,又有了新的話題。官人們發達了,沒誰相信你是能力強,或是業績好,準說你上頭有人。大家都知道陶凡同省委書記原來是省一化工廠的同事,但平時也看不出陶凡得到了什麽特殊照顧。他兩年前調來西州,就有人說他是省委派下來接班的,馬上就要任專員或是書記了。但他往地委副書記位置上坐下,就不見動靜了。兩年時間不算長,但總有人盼著西州地委早些走馬換將,自己也許會時來運轉。這些人著急,兩年時間就太漫長了。陶凡自己卻是什麽也不說,他只管自己分內的事。該他管的,別人水都潑不進;不該他管的,他決不插手。他話不多,卻是說一句,算一句。誰想找他套近乎,多說幾句話,準會自討沒趣。有人就說陶凡是金口玉牙。此話譽毀各半:既是說他講話算數,說一不二;又是說他架子天大,不好接近。嘴是扁的,話是圓的。陶凡現在當上地委書記,人們說法又變了:人嘛,有本事,就有脾氣。

關隱達並不覺得陶凡架子大,他只是不愛多話。也可以說陶凡做人幹脆。陶凡很少同下級寒暄,見面只談工作。談完工作,你還想多熱乎幾句,他就漠然地望著你。你就不好意思了,只好賠著笑告辭。起初關隱達也不太適應陶凡的性格,慢慢也就習慣了。陶凡有什麽吩咐,就叫聲小關,要麽一天到晚不會叫他半句。關隱達就得時刻跟著他,怕他找不著人。有些時候又不知應不應跟著,只得試探著問問,很為難的。

陶凡後來竟然同關隱達多說些話了。緣由很偶然。有個星期天,陶凡在辦公室看文件,關隱達知道沒事,也得在辦公室守著。閑著無聊,拿了些廢報紙練毛筆字。關隱達沒其他愛好,就喜歡寫幾筆懷素狂草。這時吳明賢也到辦公室來了,見關隱達辦公室門開著,就進來了,說:“小關,練書法呀!”關隱達忙說:“什麽書法,練練字,練練字。”吳明賢歪著頭看了半天,說:“龍飛鳳舞啊。”關隱達知道吳明賢認不得狂草,又不便自作聰明念出來,就嘿嘿地笑。他害怕同吳明賢多說話,弄不好就出麻煩。果然,吳明賢拿出了領導談話的架勢,說:“小關,多琢磨琢磨怎樣為陶書記做好參謀和服務工作,這才是正經事兒,別老想著當書法家!”關隱達就抓耳撓腮的,不知說什麽才好。忽聽著陶凡叫:“小關,走吧。”原來是中飯時間了。陶凡本來從不進關隱達辦公室的,那天居然推門進來了。關隱達慌了,忙放下毛筆。陶凡走了過來,並不同吳明賢打招呼,只低頭細看了關隱達的字。關隱達臉紅心跳,手足無措,卻見陶凡的臉色漸漸開朗起來,最後就微笑了。“小關,你的字很不錯啊!”吳明賢也笑道:“不錯,的確不錯。”

西州官場人都知道,陶凡是書畫兩絕。但是他從來不肯給別人寫字,也不肯題招牌。總有人不死心,求他給公司或是酒店題字。原先他是副書記,就總說:“你找伍書記吧。”伍子全的字實在不敢恭維,可他也照樣題字。現在伍子全退下去了,他題寫的招牌也該撤下來了。慢慢的,西州境內伍子全體就讓舒同體取代了。

自那以後,下基層的路上,陶凡高興了就會同關隱達說說書法。陶凡沒有了地委書記的味道,關隱達自然更是謙虛。有時車開到半路,陶凡會讓車停下來,叫關隱達坐到後面來,兩人好說話。這就更不像領導和秘書了,倒像兩位書法同道在切磋。陶凡隨口就能說出各種書法流派的沿革、風格、代表人物以及掌故軼聞。關隱達不得不佩服。說到些書法名家的趣事,陶凡會爽朗大笑。聽著陶凡的笑聲,關隱達甚至有些感動。平時那麽威嚴的陶書記,其實多麽親切!關隱達平時只顧練字,從未做過追根溯源的事。從此他就滿世界找書法理論書看。西州這地方太偏,找本像樣的書還真不容易,可難為關隱達了。他惡補書法理論,不是想著在陶凡面前去炫耀,的確是有了興趣。他知道自己要在陶凡面前談書法,再過十年都沒資格,但也得盡量多知道些,免得出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