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3頁)

“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發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盡挹西江,細酌北鬥,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劉平聽了,就像一筐黃豆從頭上倒下來,耳朵縫裏都沒夾著一顆,嘴裏卻道:“真好,古人的文章就是好。”

截稿日期只有幾天了,關隱達才最後選了幅自己最滿意的字去參賽。正好那天陶凡也將自己的字交給關隱達。陶凡只寫了“崇實”二字,用的魏碑筆法。下面題了長款,由“實”字說開去,用語古雅,告誡廣大幹部如何如何。關隱達細細讀了題款,很佩服陶凡的文字功夫。

書法展弄得像回事,陶凡和張兆林等地委領導親自去看了。舉行了簡短的開展儀式,吳明賢請陶凡講話。陶凡就講了幾句,說地委機關開展些有意義的文化活動,很有必要,可以陶冶幹部的情操,並促成一種愛學習、鉆業務的良好風氣。

關隱達留意看了看,發現地委、行署所有領導都題了字。有些領導的字實在上不了台面。張兆林寫的正是“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落款題曰:與全體幹部共勉。張兆林的字有些張牙舞爪,很不像他本人的溫文爾雅。關隱達暗自覺得好玩,心想真難為這些領導了。他們為著這題字,肯定傷透了腦筋。如果不題幾個字,好像不給陶凡面子。大家暗自都以為這次書法比賽,分明是吳明賢投陶凡所好。再說了,只要有領導題字,其他領導都得題,不然顯得沒位置似的。

陶凡很有興趣的樣子,背著雙手,挨次瀏覽參賽作品。走到關隱達作品前面,陶凡站了會兒,微微點頭。關隱達就渾身發熱,不好意思。陶凡卻不說關隱達的字,只說張孝祥的詞:“這首詞意境闊大,筆酣興健,懷抱高遠。肝膽皆冰雪,表裏俱澄澈。杜甫有句詩,心跡喜雙清,也是這種意思。真是妙處難與君說啊!”

陶凡心裏卻頗感奇怪:關隱達怎麽獨獨選了張孝祥?這首詞豪放、孤高、通透,但字字句句都隱含著貶官情緒。想是關隱達喜歡詞的意境,忘了張孝祥的處境吧。陶凡不是個神經兮兮的人,可是剛才默念著張孝祥的詞,心裏竟微微一震。他心裏越是說不出的嘆惋,臉上就越是笑得慈祥。

張兆林見陶凡如此贊賞,便說:“小關的字,真好。你跟著陶書記,就是不一樣。”

張兆林這話,前面的意思是誇關隱達,後面的意思就是吹陶凡了。關隱達就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只好傻笑。他點頭就是不謙虛,搖頭就是不承認自己跟著陶書記受益匪淺。

孟維周更是難堪,他的鋼筆字都自覺丟人,莫說是毛筆字了。他沒有交作品參賽。聽張兆林誇獎關隱達,他臉紅耳熱。他認不得狂草,目光就上下翻飛。原來條幅下方附了張白紙,是用小楷寫的原文。

陶凡走到劉平作品面前,卻大加贊賞:“劉平,你的字也不錯嘛。好!好!同志們都像劉平這麽愛學習,提高機關業務水平就能落到實處了。”

張兆林就微笑著望望劉平。吳明賢嘴裏說聲“小劉”,忍不住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劉平抓耳撓腮的,臉紅到了後頸上。

這邊沒人留意,張兆林的司機馬傑早黑著臉了。馬傑很傲氣,連孟維周都不放在眼裏。他頭一次見了孟維周的字,就意味深長地笑了。馬傑沒事坐在孟維周辦公室,喜歡找張紙,掏出鋼筆寫字。通常寫他在部隊唱過的軍旅歌曲的歌詞。有一次,馬傑本來知道張兆林不用車了,卻在孟維周那裏一屁股坐下來不走了。孟維周有個材料得趕出來,很是著急,弄得頭都大了。馬傑坐在他對面寫字,頭一晃一晃,弄得紙沙沙地響。

孟維周心裏煩,卻不好說什麽。他知道不誇馬傑的字,這位軍旅書法家是不會走了。於是像是才發現似的,說:“馬傑的字好漂亮。”

馬傑便不寫了,發起牢騷來:“老子在部隊時,要我幹文書,我不幹。我喜歡開車,跟軍首長開了五年車。那老王八蛋假正經,自己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也不給我們群眾一針一線。到頭來我連幹部都沒轉成。不然,老子還是這個樣子?”他說罷把筆一丟,起身出門。突然想起筆是他自己的,又轉回來取了去。

孟維周心裏憋著股氣,同關隱達說起過馬傑。關隱達便覺得小孟還欠老成,這種事情有什麽好說的?不值得放在心裏的。他卻從此有意無意間留意馬傑,還真是那麽個怪味道。陶凡表揚了劉平的字,馬傑就像沒聽見,眼睛望著別處。

幾天後,書法比賽揭曉了。關隱達獲第一名,劉平也獲了個紀念獎。

不久馬傑碰上關隱達,神秘兮兮地說:“關科長,你獲了獎,有人還不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