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2/2頁)

回到宿舍我心裏不舒服,怎麽自己都成為別人忌諱的人了?正想著又聽見輕微的敲門聲,像指甲彈在門上,有點脆。是敲我的門嗎?我走到門邊側耳一聽,那聲音清晰了,是的。我開了門,一個人一閃就進來了,是小莫。她把門關上,說:“大為你回來了?”她的聲音很輕,我也不自覺地降低了聲音說:“看電影去了。”她說:“文琴沒來?”我搖搖頭。她說:“我到樓下看了三四次,總算看見你房裏亮燈了,就上來了。我是來跟你賠禮道歉的。今天下午我本來是想不發言的,保持沉默算了。可是我們郝主任都那樣講了,我若不表一個態,郝主任會記在心裏。不表態在別人看來就是態度。我迫不得已就講了幾句,回到家裏心中實在不安,我覺得很對不起你,不是一般的對不起,是很對不起。好歹我也是個大學生,還是學醫的,你講的道理我們怎麽會不同意?可同意只能在心裏同意,嘴巴上還是要說不同意,我不能沉默,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苦笑一聲說:“我明白,我不怨你,真的不怨。”她說:“大為你理解我的難處就好,我處於這種地位,實在也是為難。”我說:“你理解我,我也理解你,我們之間還有這種默契,就不容易了,我都忍不住要喊一聲理解萬歲了。”她搖著頭說:“說真的我心裏苦呢,不說那麽幾句不行,說了違背了自己感情又對不起朋友,你說這人的心撕裂成兩半是什麽滋味?”她雙手做了個撕開的動作,“我到你這裏來,第一要鼓足勇氣怕別人看見了說三道四,第二要鼓足勇氣進你這張門面對你這個朋友,心裏不苦?”我說:“其實你不來我也明白你的處境,甚至劉主任郝主任也是非表態不可。會場上的情況總有人會去匯報的,所以我也不怨他們,他們心裏跟大家的想法也不會差那麽遠。我唯一奇怪的就是,人人心裏想刮著東風,怎麽坐在一起就是西風勁吹?我就想不透西風是怎麽形成的。都在做演員,演得那麽像,假的比真的還真!”她說:“圈子裏就是這麽回事,大家都練就了一身察言觀色聽話聽音的絕技。”我說:“我講了那一番話,未必領導就真會嫉恨我?”她說:“就算這個領導心懷寬廣,那個領導就不一定了。人總是人吧。”

小莫走的時候側耳在門邊聽了一下,輕輕開了門出去,把一根指頭放在嘴邊,示意著,出去了就順手把門拉上,不要我送。

我回到窗前坐下,伸手到窗外摘了幾片銀杏葉在手中揉搓著。大徐也好,小莫也好,他們都是好人,也是凡人。凡人的原則就是明哲保身,這我理解。為了跟環境和平共處,他們真心話不敢說,卻理直氣壯地說自己不願說的話,自己想做的事還要精心設計了偷偷摸摸地做。他們在細節上有足夠的聰明,但聰明的後面卻有難以言說的悲哀。在一種氛圍中,不正常已被大家視為正常,人們對此習以為常,熟視無睹。什麽時候大家可以把腰挺起來呢?一種延續了幾千年的事實,也許要幾百年才能扭過來。這又是一種真相,被遮蔽得更深卻意義更為重大的真相。我要找到適當的機會把這種真相說出來。我不能沉默,我的天職就是開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