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2/2頁)

有一天晚上下著棋晏老師突然說:“我看你跟別人還是有點不同。”我說:“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說:“你對以後有什麽想法?”我說:“想法就是學您晏老師做個自由人,不看張三李四的臉色,不向王五趙六傾訴委屈,挺起來也是一條漢子。”他走了一步棋,說:“差矣,我是過了氣的人,倒退二十年還是要幹一番事業的。”我說:“我倒是很羨慕您,活得瀟灑。”他說:“差矣,你羨慕我,證明我們還是氣味相投,算個忘年交,但廳裏哪有第二個人羨慕我?我有一點自由,那是點小自由,我什麽都不要,無欲則剛,別人拿我也無法,領導還真怕我這種什麽都不要的人。真正把東西一把抓在手裏了那才是大自由,東西,明白嗎?”他把五指張開,又緊緊握住,舉了上去。我也把拳頭捏緊了說:“就是那東西,有了它就什麽都有了。”他說:“人生在世,就是跟世界打交道,口說無憑,都是泡沫,有東西才是真的。”說著他又把拳頭捏一捏,“我女兒去年醫學院畢業分到郊區去了,我想把她調回來,手裏沒東西。我手裏有東西也不至於到這一步,我有自由?愧為人父呢,弱國無外交呀!你看我住的房子,廳裏像我五十大幾的人,有幾個住兩室一廳?我有自由?有了小自由,丟了大自由,大自由要付出小自由的代價,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我說:“晏老師您說的我也想過,但那等於要一個人把自己的根拔了重新做人,怎麽可能?一種血在他的血管裏都流了幾十年了。”他說:“你剛從學校畢業,血性未涼,書生意氣,反過來說是教條主義嚴重,守著幾條原則以為那是真的。殊不知人間真實從來不從原則出發,利害才是真的,原則只是一種裝飾,一種說法。這樣都幾千幾萬年了,不會因誰而改變。”我說:“照您這麽說,丁小槐倒是對的,錯的是我?”他輕輕一笑說:“話看怎麽說。”我說:“我也不傻,我就是做不到,我拼命扭也扭不曲自己。什麽都沒有很痛苦,可要想什麽都有還得裝出一副嘴臉,那更痛苦。看丁小槐跟領導走路的樣子,側著身子走,頭扭著跟一株向日葵似的,我看了要把眼珠子挖了才好。”晏老師說:“這也是一種想法吧。”

晏老師的話給了我一種刺激,一種提醒。我能不能總是這樣下去?我已經習慣了現在的生活,董柳也沒有異議。可是我心中的平靜還是被打破了,內心燃起了一種欲求。正在我打算更深入地思考這個問題時,偶然翻到了一位我喜歡的散文家的文章,他指出現代人的欲望都被扭曲了,這是商業文化的誤導,也是商人們為了賺錢設置的一個陷阱,引誘人們去追求那些多余的東西。殷紂以酒為池懸肉為林,他也只有一只普通的胃,秦始皇築阿房宮為室,他也只有五尺之軀,而理想的人生,應該是審美的人生。讀到這些話我心有所動,再去讀古人的書,真慚愧自己根基太淺定力太差,幾句話就把欲望煽了起來,與先賢們不能比啊。幾千年過去了,無限的時間在今天像幾頁教科書一樣被一只蒼白的手輕輕翻過。我們只有到先賢的生命褶皺中去訪微探幽,才可以感覺到些許的沉重,感覺到歷史的雪山融化之時那似有似無的簌簌之聲。不朽的靈魂在虛無之中盈盈飛動,留下一道道優美飄逸的弧線。他們是為了純粹的心靈的理由而堅守的人,在空曠寂寞蒼涼廣闊的歷史瞬間煢煢孑立,形影相吊。這樣想著,我又平靜了下來,有一種雙腳踩在結結實實的地面上的沉穩感。

以後我跟晏老師光是下棋,不再繼續那天的話題,他也不說。我回避著,那太傷我的自尊心了。漸漸地我下象棋也有了癮,哪天不殺幾盤心裏就憋得慌。好在董柳很開通,晚上出去也不攔著我,自己守著那部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機把愛情連續劇永遠地看下去。我在廳裏沒有什麽發展,她也從無怨言,她說:“我知道你這個人的毛病,太敏感了,這樣安安靜靜過日子也好。”有了這點理解,我放寬了心,理解萬歲。我覺得作為妻子,再也沒有比理解更大的優點了。同時我也明白了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青春的沖動已經渺遠,剩下可以自我安慰的,就是自己還可以守著那一份清高,做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