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第2/3頁)

為了避免沉默中的難堪,我也拿起一張報紙來看。正看著有人進來,叫一聲“申科長”。我聽聲音很熟,從背影看出是丁小槐。申科長馬上站起,把手伸了過來,兩人很親熱地握手,申科長又把另一只手蓋了上去,丁小槐也這樣做了,四只手握在一起,使勁地搖。丁小槐說:“申科長我那件事……”申科長對他使個眼色,丁小槐回過頭來說:“大為也在這裏。”我扔下報紙說:“你們談,你們談,我走了。”出了門我在心裏罵了幾句“小人”,可罵有什麽用,房子到手才是真的。丁小槐肯定也是來要房子的,他妻子也懷孕了。我心裏盤算著,如果丁小槐是要別處的房子,那就算了,如果要三樓那一間,我非得撕開臉跳出來爭一爭不可。董柳比他的妻子要早生一個月,這就是道理,衛生廳還能沒這點公道?這麽一想我又有了點信心,下午我還要去,就用這個話堵著申科長,看他還有個什麽說法?我不在乎鬧到廳裏去,論工齡我比丁小槐還長一年呢。

到辦公室我忍不住把這件事對尹玉娥說了。她說:“當然是應該先考慮你,論工齡,論學歷,論孩子出生先後,那都是你跑在前面。要我是你,搞不成我就一直告上去,告到哪裏都不怕,衛生廳不講道理,總還有講道理的地方吧。”我聽出她的話有點別的意味,可還是覺得她講得好。中午我吃過飯,去廁所時看見丁小槐扛著一張鋼絲嬰兒床從五樓往下走,我說:“孩子還沒生呢,床倒買好了。”他說:“撞著優惠打折就買了,反正要買的。”回到房中我心中一驚,他把床搬到哪裏去?我趕緊下樓探頭一看,他正好進了三樓那間空房。怎麽回事!回到房裏,我使勁在桌子上拍了幾下,怎麽回事!我只覺得腦袋裏有火在熊熊燃燒,燒成一片通紅。又拼命在桌子上拍了幾下,手掌火辣辣地疼。下午還沒上班我就等在行政科門口,申科長來了,我勉強笑了說:“申科長。”他說:“你又來了?”我說:“我的問題還沒解決呢。”他說:“不能說人人有了問題就立馬得解決,我的問題十多年了,問都沒人問過。”我說:“我要房子吧,可能還有別人也要,但總還是有個規矩是不是?有個說法是不是?誰比我工齡長學歷高,他的孩子又先生下來,分給他我沒意見。”申科長望著我,微微點頭說:“是要有規矩,也要有說法。”他那嘲弄的神態激怒了我,我說:“我妻子這一兩個星期就要生了,生下來就多一個人,那間房子是分給多一個人的人呢,還是分給少一個人的人?”申科長“嘿嘿”地笑,也不做聲,又是一口一口地喝茶,長長地出著粗氣,像是品贊,又像是嘆息。那種聲音使我難受得要命,再一次聽到的時候我沖口而出說:“這個道理吧,我想能在行政科說清楚了最好,說不清還有廳裏呢,還有省裏呢。”他望著我說:“省長可能閑得無聊了,來管這間房子。”說完又“嘿嘿”地笑,笑紋一直牽到耳根,眼睛也眯成了一條線。他這麽笑著,笑得我心中發虛,不知為什麽,我的信心在笑聲中迅速減退。他哈一口氣說:“年輕人啊,叫我怎麽跟你說?你總不是最近從天上下凡的吧,人跟人怎麽好比呢?人家丁小槐是科級辦事員,你知道不知道?要說排隊,他多五分呀!”他說著把五只手指一張一合地比劃,“五分,知道不?別說你孩子沒生下來,就算生下來了,你工齡多一分人口多三分也只有四分,這不是我申仁民定的政策吧?你到省裏去說,省裏的人恐怕還不止多那麽一間兩間房吧,我們怎麽可以去攀比,人能跟人比嗎?”他這麽一說,我呆了似的望著他,一時好像糊塗了。他說:“好好想想,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好,實在想不通再來討論還是歡迎的,到廳裏省裏去討論也是可以的。”說著對著門做了個手勢。我失去了意志似的,順著他的手勢就走到了門外。

整個下午我就坐在辦公桌前發呆,雙手支著頭,不說什麽,也不想什麽。尹玉娥看了我也不問什麽,呆一會兒就出去了。快下班時她回來了說:“下班了!”我望她一眼點點頭。她說:“沒搞成是吧?”我機械地點點頭,說:“人家現在是科級幹部了。”她說:“這件事我知道了,是個科級還不是科長,再說批文還沒下來呢,要下個星期才有。”我一聽就更氣了,說:“文件還沒下,手就伸到前面去了,偏偏就有人配合著這麽緊。”她說:“世界就是這麽回事,你想讓這個世界不是這麽回事,那不可能。”我說:“怎麽走到哪裏人家總是有說法,左右都是說法,那說法像他養的狗養的奴仆在屁股後面,他的利益在哪裏說法就跟到哪裏,跟得緊!我總找不到一個說法,有說法都是被別人的說法套住的。”她說:“說來說去還是人被套住了,人被套住了說法也就被套住了。”我說:“有些人永遠有說法,有些人永遠沒有說法,人能氣死人啊!墨索裏尼他媽的總是有理,一定要把他抓起來他才沒理了。老子——我,趁著這幾天文件還沒下來,豁出去吵一場看著怎麽樣!”她說:“那是要去吵,硬柿子誰也捏不動!”我把桌子一拍說:“看老子——我,看我明天!”她說:“看你,看你,小池可不是那麽好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