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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要試一試,程鐵軍就帶我到人事科找鄭科長。鄭科長示意我們坐下,就去打電話,好不容易打完一個,又打第二個。程鐵軍坐在那裏反復扭著身子,終於坐不住,找個借口先走了。半天鄭科長打完電話說:“小池,你知道我們院裏,也算副廳級單位,想來的人多,造成了緊張。評職稱緊張,住房也緊張,跟廳裏就不好比了。你業務上怎麽樣?”我馬上把論文的復印件呈上去。他手不停地翻著,眼睛卻望著墻上的表格,說:“從廳裏往下面調,這是第一次。你是不是得罪誰了,把底給我們交一交,不要讓我們把關系搞壞了還蒙在鼓裏。”我說:“我誰也沒得罪,就是想搞搞業務,畢竟學了八年。”他又翻一翻那些文章說:“不錯,不錯,要是你一畢業就來,也是我們的骨幹了,我這個人是很看重人才的。”他說到所裏一個姓舒的年輕人,剛評了中級職稱,因為在《中醫研究》上發了篇論文,又在省裏評了二等獎,第二年就評了副研究員。他說:“這是我一手一脈操辦的,是人才,我們就破格開綠燈了。”他這麽說,我簡直覺得自己就是一堆豆腐渣,是個乞丐,上門討錢來了。他還在說自己愛惜人才的歷史,我趁他話一頓,馬上就告辭了。

後來程鐵軍告訴我說:“你知道評上獎的是誰,舒所長的兒子!不然他的文章能發在一級刊物上又評獎再破格提拔?他那論文怎麽出籠的我都知道,誰去戳穿?偏有人巴結他,沒人巴結你我。這些人從寫到發表又到評獎再到評職稱,是一條龍服務。原則是死的,人是活的,沒有活人做不到的事,原則只罩住我們這些人。如今有本事就抓住印把子,抓不住那也別叫屈,叫屈還讓人家看笑話,誰叫你抓不住?這樣的地方,你還要調來,氣不死你就來吧。”

沒想到在研究院碰扁了鼻子,我的自信心又受到一次打擊,我,池大為,竟落到這個地步了,不可思議。我對這個世界感到陌生,好像有一種無法理解的神秘力量虛無地存在著,在阻擋著我。善有善報?屁話!我覺得自己有了不做一個好人的勇氣,也有了這種權利,說到底世界是以力量而不是以善惡來評價一個人的。我覺得自己有骨氣,也有堅守一點做人的原則的韌性,可這在別人眼中簡直是笑話,是無能的表白。我幻想著有一個抽象的自我從軀體中抽繹出來,以懷疑的眼光對自己進行客觀的審視,這樣我覺得別人那種譏誚的眼光也並非沒有道理,你不是個人物,怎麽能要求別人把你看成一個人物?世界變了,一切都顛倒了,我感到了陌生,也感到了幻滅。權和錢,這是世界的主宰,是怎麽也繞不過去的硬道理。可在這種硬道理面前低下了頭,那還是一個知識分子,一個好人嗎?做一個好人,既不可能期待別人的理解,也不可能指望時間的追認,更不可能對世界有什麽觸動,剩下的唯一理由,就是心靈的理由,我願意這樣做,向丁小槐學習我不能感到幸福。可在今天,一種心靈的理由,還是不是一種充分的理由?並沒有一種先在的力量規定了我,我為什麽要自己規定了自己呢?我不能回答自己。

這天我在剃胡子的時候,對著電動剃須刀上的小鏡看著自己的臉,先是額頭,眉毛,眼睛,移下來,鼻子,嘴巴,看久了竟有一種似真似假的感覺。這就是我,在這個瞬間,我存在著,就這麽回事。我突然驚異地發現,自己的下巴上有一根棕色的胡子,像燒焦了似的。這是真的嗎,我都有黃胡子了,什麽叫時間不饒人?這就是啊。就像窗前那棵銀杏,我觀察有很多年了,那樹葉每年真正飽滿而嫩綠的時間只有幾天,似乎還沒充分展開呢,就轉向深綠去了。我心中一陣絞痛,就這麽完了嗎,這一輩子?無論如何,我得給自己找一條出路。想了許久,只有兩個方向,要麽跟在丁小槐後面走,要麽寫幾篇像樣的文章出來,也發表到《中醫研究》上去。世界很大,展現在我眼前卻只有這麽一點點,把宇宙都想遍想穿了還是要回到這一點點上來,這是唯一的真實。臉盆裏的風暴也是風暴,總比兩手空空要好吧。何況那點東西,一粒芝麻,對自己來說還是很有用的啊。想起自己猶猶豫豫遲遲疑疑竟過去了六年,真的是太可惜了。跟著丁小槐走,那是一條效益最高的道路。市場的原則就是追求利潤最大化,大家都把這一點悟透了。可是我的情感本能卻不由自主地做著強烈的反抗,沒有別的,就是心靈的理由,一種流淌在血液中的力量阻擋著我。我有沒有權利以利潤最大化的方式操作人生?我無法回答自己。我相信在人的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東西規定了他,他只有服從這種神秘力量的引導才會感到幸福。我幻想著自己皮膚下的血管中跳躍著無數的藍精靈,他們在呼喚著我,我不能太扭曲了自己。我把自己的想法跟董柳說了,董柳說:“由你吧。”我心裏感謝著她的寬容,她已經忍受了這麽些年,還準備忍受下去。我從圖書室借了許多書來看,上班的時候也看,晚上也很少去下棋了。這樣我很快就恢復了感覺,不時有創意的火花自動地閃出來。不久,我寫好了一篇自己滿意的論文,寄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