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第2/3頁)

董柳把夏天點蚊香的瓷盤找出來,把那些碎紙抓進去,蹲在那裏,點燃了。火光跳躍著,映在董柳的臉上,忽明忽暗地閃。我用力盯著閃動的火光從中間迅速地向四周蔓延,中間的黑洞越來越大,一點白煙漫上來,彌散開去。一會兒火花熄了,只剩下一點泛白的灰燼,房間裏也彌散著一股煙氣。這不是我熟悉的煙氣,近在眼前,又很遙遠。當年父親在那些寂靜的夜晚把自卷的紙煙一支又一支抽下去,小泥屋中也有一股煙氣。那種煙氣我感到熟悉而親切,卻一去不復返了。等董柳做完了這一切,我從鼻子裏發出幾點笑聲,就走了出去。

我走到大院門口,想走到街上去。出了門,忽然感到外面的世界非常空洞,又轉了回來,在院子裏轉了幾圈。院子裏靜悄悄的,月光把我的身影投在地上,我想著現在只有它能理解我了。我晃了晃身子,影子也動了動。我暗自嘆了一聲:“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又望著影子搖搖頭,“無人省!”看看表已經十一點多鐘,猶豫了一下,還是向晏老師家走去。

晏老師披了衣服起來,神色有點緊張,問我有什麽事,這麽晚又來了。我說:“跟董柳吵架。”他用詢問的眼光打量著我說:“吵架了?”顯然不相信是因為這點事半夜來找他。我把事情詳細講了,他說:“大為,你太天真了。”我說:“晏老師您也是這樣想?”他說:“這件事吧,也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了,大家都是知道的,也不是你發現了新大陸。”我說:“知道了總得有個人來吼一聲吧。鬧出來有了壓力,也多撥點款去幫幫那些病人,說嚴重點是救救他們。”他說:“這是現任領導的一大政績,你去戳他這根神經?”又說:“我們先來討論一下你這封信的命運。”他敲了敲桌子,“部裏收到這封信,是一個家在血吸蟲區的大學生寫來的,情況很嚴重。信落在一個很負責的人手中,他怎麽辦?他放下一切就往長港鄉跑?只能轉到省裏,廳裏,也就是他們手裏。他們會分析這封信的背景,一個大學生有什麽必要隱匿自己的名字?這顯然是有忌諱的人寫的。誰有忌諱?肯定是身邊的人,知情的人。分析到這裏,你的形象基本就出來了。再把下去搞調查的人逐個分析,平時的為人性格,說的話,再有江家傑一匯報,知道你還去過長港鄉,跑得了你?”我說:“那也可能是華源縣衛生局的人寫的。”他說:“那你就嫁禍於人了。再說郵戳在省城,華源縣的人寫的?”又說:“你署上個假名字吧,一查就出來了,當地有沒有這個人在讀醫學院?沒有,又回到你頭上來了。那些人在這些事情上多麽舍得下功夫,不是你可以想象的。最好的設想是你竟然把這件事扳了過來,部裏來人重新調查,這其實根本不可能。萬一可能吧,我說的是萬分之一,領導抹了一臉灰,可他會倒嗎?他不倒你想想他的心情吧。你想想你的處境會怎麽樣?董柳憑直感知道這是做不得的事,她想得不錯。大人物的意志堅如磐石,你千萬不能設想憑自己幾句痛切之言就能使他有所觸動。世界上沒有比良心更靠不住的東西了。”我說:“沉默是金這句話,真感到是一句好話了,掂在手中有分量啊。您這麽一分析也是對的,可我想一想自己總還有點責任,總應該有人向那些村民負責。我參與了這件事,我就不能沉默,我就應該向他們負責。”他馬上說:“你向他們負責,誰向你負責?那些村民能向你負責?我們再來看你被揪出來以後會怎麽樣?沒有人會直接點你的名,但大會小會上會不斷有人說,有個別人,企圖破壞廳裏的榮譽,領導會說,下面的人也會跟著說。別人知道你池大為是好人,也不敢沾你的邊。對他們來說,好人壞人的判斷是無所謂的,利害關系的判斷才是真的。你會發現周圍的空氣忽然變冷了,冷空氣包圍著你。暫時不會有人把你怎麽樣,但是你完了,你哭都不知哭什麽才好。你說自己受了委屈,可沒有人整你,也沒人說是你在搗鬼。你知道自己玩完了,還說不出心裏的苦。”我一跺腳說:“完了就完了,以後我跟樹做朋友,跟紫藤架做朋友!”他連聲笑了說:“人這一輩子,能賭氣?把自己一輩子賭掉了,還沒觸動世界的一根毫毛,你能賭氣?”他說到當年大學的一個女同學,跟班上的一個男同學戀愛,畢業時分到兩地,男同學忽然不理她了。她賭氣要找一個更好的,氣氣那個男同學。這口氣一賭幾年,更好的沒碰上,自己年齡卻大了。越賭下去,越發沒了資本,到現在快退休了還是單身一人。晏老師說:“生活就不怕你跟他賭氣呢,反正輸的是你。我那個同學及時轉彎,也不至於落到今天。識時務者為俊傑,這是古人的血淚之言!你以為俊傑是那麽好當的?”我搖頭嘆氣說:“想不到明明白白一件事,竟沒有辦法!”他說:“有辦法。”我精神猛地一振,身子一挺說:“那你說,你說!”他說:“辦法就是你坐到那個位子上去,到那天話就由你來說了。”我身子又軟了下去,苦笑著說:“那怎麽可能?”他說:“那怎麽又不可能?位子總是給人坐的。”我心裏動了一動:“想做點好事,也非得把印把子抓著才行啊。”晏老師說:“世界上的事實在很簡單,誰對你負責,你就對誰負責。你想誰能夠對你負責,給你更高的工資,位子,房子,自尊,一切?當官沒有別的門道,對給他那張椅子的那個人負責就行了。只要對他一個人負責,老百姓一萬個都沒有用。”又說:“隔壁化工廳林廳長你知道吧,現在是林書記了。前年省委組織部推薦他連任廳長,省人大代表不配合,沒有通過。不通過?好,林廳長變林書記,主持工作,廳長暫時空缺,一缺就是幾年,怎麽樣?還提了一級,兼著省經委副主任,你想說事情怎麽能這樣呢,它就是這樣。你怎麽辦?你說我們林書記會對誰負責吧?大為你回去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