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第2/3頁)

一波躺在病床上,醫生來了說:“燙得不輕啊。”我說:“用最高級的藥,可不能留下後遺症啊,我只這一個兒子。”護士把一波的褲子剪開,輕輕剝下來,一波疼得直叫:“媽媽!救命啊!救命啊!”我上牙敲著下牙說:“輕點,輕點。”護士住了手說:“那你自己來。”我用力甩著雙手說:“我手軟了,我手軟了。”我抱了拳作揖打躬,雙膝又不由自主地彎了下去。一波的褲子剝下來了,幾小塊皮帶了下來,沾在褲腿上,小腿上露出了粉紅的肉。我身子一軟,眼前一黑,靠著墻溜了下去,臉碰在小矮櫃上。我扶著櫃子站住,眼睛看不到什麽,心裏像有一把刀,把心臟啊肺啊割成了血淋淋一片一片的。睜開眼看見醫生厭惡地望我一眼,對門邊一努嘴。我像機器人一樣向門外走去,護士跟在後面,剛出了門就聽見裏面閂上了,一波還在喊“救命”。我在外面瘋跑一陣,在病室盡頭的窗前站下了。我看著外面,一根手指頭指指點點,好像那看不見的遠處,有著我仇恨的什麽東西。又把拳頭捏得緊緊的,心裏恨著,想打,可不知恨誰,也不知打誰。我揣摩著能不能就這麽一拳,把眼前這塊玻璃給砸了,拳頭血淋淋地捏著,真舒服啊!突然,不假思索地,我照著自己的臉上,狠狠地就是幾拳。我感到了疼痛的快意。口中喃喃地說:“舒服啊!舒服啊!”狠狠地又是幾拳,接著雙手撐著墻,弓著身子,把頭在墻上撞了幾下。腦袋裏嗡嗡地響著,我喃喃地說:“看老子碰不死你!看老子碰不死你!”

我想給董柳打個電話,跑到病房值班室,又轉了回來,我真沒勇氣拿起話筒。到了傍晚董柳來了,像個幽靈似的飄進病房。我說:“董柳,一波睡了。”董柳一聲不吭,揭開被子看看一波的腿,就坐在床頭,傻了似的發呆。她的神態讓我害怕,她哭出來就好了。一會兒任志強董卉和嶽母都來了。嶽母語無倫次,說了好半天才說明白,是一壺水剛燒開放在案板上,不知怎麽就掉下來了。我說:“一波呢,有多動症,到處亂摸。”董柳說:“那你的意思是還要怪他?”董卉說:“不幸中的萬幸,冬天還隔了幾層褲子,要是夏天,一條腿都燙熟了。”她幾句話說得我心跳,覺得今天倒是撿了個便宜似的。董柳說:“今天不出事,明天也要出事,樓道裏黑咕隆咚舊社會,誰看得清?幾年了一間廚房都沒有。”她一說我恍然大悟,這事不怪別人,只能怪我,怪我自己!我總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對,原來不對是在這裏!我打自己打得太輕了,實在是太輕了。我猛地蹲下去,雙手拼命拔自己的頭發,一定要連頭皮都拔下來,我才解恨!董柳望著我一聲不吭,任志強和董卉跑過來,一人拖住我一只手。我說:“讓我扯,讓我扯,扯下來了我就解恨了!我愧為人父,愧為人父啊!”他們把我的手掰開了,我右手抓著一撮頭發,把它放在眼前仔細打量著。董卉說:“姐夫,你臉上有血,半邊臉腫起來了。”董柳一聲不吭望著我,嶽母掩了臉在哭,我望著那一撮頭發,忽然大笑起來:“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護士來給一波打吊針,嶽母說:“小孩的血管細,要小心點。”任志強說:“叫你們最好的護士來,我們另外付錢。”護士噘著嘴,拿起一波的手看了半天,拍了拍,非常緩慢地紮了進去。一波醒了,叫疼,連聲叫:“媽媽!媽媽!”我看著好一會兒了還沒回血,倒吸了一口氣。護士說:“手動走針了,換一只手。”董卉說:“到小兒科叫一個護士來。”這一次又沒有成功。護士說:“一群人圍著我,我不敢打了。”跑出去叫了另一個護士來,說:“小兒科的。”董卉和任志強叮囑她要小心,新來的護士說:“我還沒開始打就緊張了。”董柳說:“都出去,都出去。”我們都出去了。一會兒董柳出來說:“又試了兩次沒打成,手上的血管全破了。”我進去看了,急得想跳。董柳說:“我試一試。”那兩個護士都不同意。董柳說:“我幹這個都七八年了,那時候你們還沒進衛校呢。”拿了工作證給她們看,就同意了。董柳把一波額頭上的頭發剃了一圈,仔細看了一會兒,要我扶住一波的頭。我說:“我手發軟。”就叫任志強扶住。董柳舉起針看了看,很麻利地紮了進去。我看見回血了,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兩個護士吐出舌頭面面相覷。

任志強買了盒飯來,董柳說:“還有心思吃飯!”任志強把飯放在那裏,不再勸她。董卉說:“姐夫你把臉上的血洗了去,這一邊都腫了。”我這才感到臉頰火辣辣地發燒。我說:“腫了?腫得好。”董卉遞手絹給我,指著自己的眼角說:“這裏的血,擦掉。”我沒接手絹,用衣袖擦了幾下。夜深了剩下我和董柳,我叫她吃點東西,她慢慢轉過頭望著我一眼,眼光是直的,一聲不吭。我看了心裏發冷,卻無法給那種眼神一個準確的描述。好一會兒她說:“吃得下你就吃。”我沒有饑餓的感覺,有我也不會吃,我渴望找到一種極端的方式懲罰自己,這樣才能平衡一下對兒子的歉意。後來我渴了,想喝水了,馬上發現只有讓自己這麽一直渴下去,才是自我懲罰的最好方式,用饑餓來懲罰那是太輕描淡寫了。整個晚上我都這麽忍著,在極難忍耐的焦渴中感到了痛苦的快意。到第二天早上我的嗓子開始嘶啞,連唾液也沒有了。在焦渴中我感到,如果劃一根火柴,我的口中就會噴出火來。實在忍不住了我對自己說:“這點小小懲罰就夠了嗎?我還要忍,至少要忍到昏迷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