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第2/3頁)

晏老師笑了說:“你看到馬廳長威風吧,可你看過他在牛省長面前的神態?牛省長是最威風的了吧,前年漲大水,副總理來視察,他陪著到農民家去看望,牛省長小學生似的就一直那麽站著,電視上都看見了。牛省長都能受委屈,你池大為反而不能!”我一跺腳說:“想一想也是,我他媽的算什麽東西?”他說:“想一想彭德懷是怎麽下來的,林彪是怎麽上去的,我們總不能要求一個領導比偉大領袖還偉大吧。”我說:“這樣說起來,我對這個世界都灰心了。”他笑了說:“找到感覺就有辦法了,什麽叫做置於死地而後生?”

天色晚了,在昏暗中我們已經看不清對方的臉。我說:“我去開燈。”晏老師說:“我們去吃點什麽。”他要我先走,到食府面館等他。我說:“一起去。”他說:“叫你先去你就先去。”我出了大院到了食府面館,剛坐下他就來了。我說:“還以為您要回去跟師母打個招呼呢。”他說:“要早幾天,我就跟你一起走了。可現在你不是有想法了嗎?人一有想法,忌諱就來了。我在廳裏這麽多年,口無遮擋,我對有些人不高興,有些人對我也不高興。何必讓不高興我的人心中對你留下一點陰影呢?那點陰影平時看不出,到時候就起作用了。”我聽了心裏很感動,他竟為我想得這麽細。我說:“別人愛想他想去,想斷了神經也就這麽回事。”他說:“小池你要有所進步,可千萬別作出一副不拘小節的名士派頭,積累就是從小地方開始的。”我說:“我經常到您家下象棋,從沒想過要避諱什麽。”他說:“以後小心點好,以後你到門口不要喊,敲兩下,再敲兩下,我就知道是你來了。”我自嘲地笑了笑說:“這麽多忌諱,把自己那麽捆著,活著做人又有什麽味道?”他馬上說:“我現在這樣又有什麽味道?想得到又怕付出,天下沒那麽好的事!人就是不能往進步的方面想,一想麻煩就來了。”我說:“丁小槐住在您樓上,我去您家,他看見過。”他說:“他不把你當做競爭對手,他無所謂,可以後就難說了。”又說:“施廳長你少跟他說話,那是馬廳長的忌諱。”我說:“以前看他站在那裏想找人說話都找不到,挺可憐的。”他說:“他可憐?你沒看見他以前的威風。權力一脫手,天就塌下來了。他比誰都痛苦,這是還過去欠的債呢。世界上沒有兩全其美的好事吧。”

服務員端來兩碗鍋面,吃著面晏老師說:“人一輩子踏中了一步,滿盤皆贏,否則滿盤皆輸。這輸贏之間的差別,不是錢可以測量的。人達到了一定的境界,好處直往你身上鉆,門板都擋不住。到了那個境界,心想事成有如神助,一切的一切自動跳到眼前來了,榮華富貴何足掛齒,不然那頂帽子會魅力無窮?什麽叫做踏中一步?就是要跟上一個關鍵人物。一個小小的科長、處長,省裏組織部門不會管吧,全憑掌門人的一個念頭。他一個念頭,你兩重天地,你說這個人有多重要吧。”我說:“不知道廳長任期有個限度沒有?”他馬上說:“你想他下台幹什麽?換一個人還不是一樣的。人在那個份上要為自己謀點什麽,那是自然而然的,不足為奇的,甚至可以說是天經地義的。沒有比這更符合人性的了。把你換上去又怎麽樣?下面的人也不必眼紅,要服氣,服輸。有本事就自己爬上去,上不去就要認了,要服輸,反正你服不服都得服了。”我心中有點慌,口裏說:“那不見得,那不見得,總有人是不一樣的,總會有人。”他沒察覺什麽,說:“不見得?你等著瞧好了。我看幾十年還沒看懂?人總是人。”我仰頭嘆息說:“人真的是不自由啊,不能有自己的想法看法,要把別人的想法當做自己的想法。凡事臨頭,就去揣摩著掌門人會怎麽想。幹脆把自己的人格滾在地上當皮球踢著玩吧,反正也不是我一個人在踢。”他笑了說:“凡事總有難處,免費的午餐永遠沒有。”我說:“別人我不知道,丁小槐我是看著他怎麽玩起來的。他房子分到了,老婆調來了,弟弟在守傳達室,妹妹在食堂賣飯票。才是個副處長呢,一家人都被他從山溝溝裏拖出來了,改變了命運。這麽看起來,我是非有點進步不可了,不然跟老婆孩子都無法交待。這麽多年了董柳還沒跟我鬧離婚,想起來真的要謝謝她。”又說:“這個世界不講道理,我把那些道理跟誰講去?”他說:“你這句話有人不喜歡聽,那些最不喜歡聽的人恰恰是對這句話領悟得最深的人。而他們每天講得最多的話,又恰恰是他們自己最不當真的那些話,什麽工作第一呀,任人唯賢呀,不要計較個人利益呀,讓人家說話天不會塌下來呀,等等。一個人要有相當閱歷了,才聽得懂別人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