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十字路口幾十年沒發生過變化的音樂聲響起,紅燈跳做綠燈,我提著手提袋像個老太太似的躲避人流。

步履匆匆的行人如同蟻群,秩序井然卻也總少不了幾個和別人都不一樣的,比如說現在。

一個戴帽子的人跌跌撞撞大力沖過身側,恍惚間手底一輕,我立刻意識到不妙——織田作之助的遺稿!

“站住!有小偷!他偷了我朋友的遺物!”

我撒開腿就向前追——不僅僅是我的夢想,還有已故友人的夢想,都維系在那方小小的無紡布袋子裏。

豈可修!哪怕你搶走錢包呢,別動我的稿子啊混蛋!

果然是水逆尚未消退嗎?

我追在小偷身後窮追不舍,用盡吃奶的力氣讓自己不至於立刻被甩掉。好消息是這個小偷廢柴程度與我幾乎持平,壞消息是我只是個普普通通平平無奇的畫家……大概和坂口先生加在一起蹭他的便利能有零點五鵝的戰鬥力。

我是說……坂口先生零點五,我是小數點後第二位那個零,能讓他看上去不至於太過寒磣。

人逼急了什麽都能做出來,除了數學。

比如現在,奔跑在大街上和躲閃不及的行人們隨機發生小球碰撞的我發揮出百分之一千的洪荒之力終於打破人們對於阿宅的固有印象,沒讓小偷脫離視線範圍。

然後……我親眼見證了索爾維會議的崩潰。

同樣和行人進行隨機小球碰撞的小偷水逆犯得大概比我還嚴重。慌不擇路中他撞到了個穿黑色長風衣戴墨鏡的瘦削青年,進而沖對方破口大罵。

路走窄了啊,兄弟。你是第一天來橫濱麽?

那人沒被墨鏡蓋住的皮膚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慘白色,兩鬢黑發末端逐漸侵染成一片雪白。他很有點“瘦長鬼影”的感覺,被人撞擊瞬間身後突然生出八只黑爪子現場演示了一番德拉庫拉伯爵究竟怎樣名垂野史……

我看到血溢出來,染在盛裝友人遺作的無紡布小口袋上。小偷倒地不起,肢體殘存的神經反應使肌肉微微抽搐。

死亡帶來恐懼,恐懼使人愚蠢。或許我總是愚蠢,但並不恐懼,更不想死。

“哪怕您想打死我也請稍等幾天,麻煩等我完成與早逝友人的約定!拜托了!”黑色利刺在眼前停下,青年擡起手非常文雅的捂嘴咳嗽:“咳咳咳咳咳咳,哼!”

然後轉身默默走掉。

姑且不討論那個“哼”究竟都有些什麽含義,他放過了我這只菜雞的小命。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坐上警車前我給出版社打了個電話推遲會面,對方表示非常理解。

畢竟這裏是橫濱嘛,一個約好的人突然失約或者失聯很大概率只有一種可能——卷入街頭爭鬥不幸喪命。

還能接到電話證明足夠幸運,和幸運兒做生意一定不會賠本。

至少我是這樣認為。

眼看那倒黴小偷被擡上救護車,我把遺稿取出來抱緊,至於染血的無紡布袋子則交給警官們作為物證帶走。

既是受害者又是幸存者,當然跑不了被盤問。然而不管被問到什麽我都只有一種回答——“我不認識那個人”、“他戴了墨鏡看不見臉”、“沒有發生交談”、“太害怕了不記得”。

就算那位暗黑系好心路人捂得跟絕症病人似的,警察先生們還是鎖定了他的身份:盤踞在港口的黑手黨成員。早已猜到答案,我從頭到尾閉緊嘴巴很是惜命。不管怎麽說那黑衣青年好歹饒過我,鑒於本地武裝社團的兇殘程度,我一點也不想給自己添麻煩把他或是他的同事再次召喚出來。

由於附近監控也沒能拍到詳細畫面,作為食物鏈底端草食動物的我在三個小時後被警官順手送到出版社門口。

人在橫濱飄嘛,這次沒死說不定下次就死了,既然還有機會就得盡快把約定好的事情先辦完。

接待我的是位個子矮小頭頂頗為荒漠化的中年男士,容我偷懶就喊他撒哈拉吧,貼合人物形象的名稱便於記憶。臨時工奉上白開水後撒哈拉問了幾個簡單問題,無非“稿子從哪裏來?”“寫稿子的人呢?”“多少字數,印多少本,需不需要雇傭工人校對?”以及“選擇哪種類型的裝幀。”

後面那些內容無一例外都牽涉到結算金額,事關錢的問題,撒哈拉顯得非常計較。他對於輸入法不把標點符號算作一個字的做法大為不滿,就好像我占了多少便宜似的。

“我已經親自校對過了,也自行準備好電子档,只需簡單調整排版布局。包括插畫也是我畫的,作者很年輕,已經去世了,是我的友人。”我垂下眼睛,怕被對面過於強大的聖光閃花。

撒哈拉端水的手頓住,非常符合世俗風情的神來一筆:“恕我冒昧,究竟是您先生的遺稿還是您友人的遺稿?我似乎聽到了指代男性的代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