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願同塵與灰(三)

薛紈走進棲雲寺的大殿。

厚重的帷帳掀起來了, 露出赤金佛像的真容, 那是個沉靜祥和、悲天憫人的微笑表情。和尚們在眼前忙碌,布置供桌,鋪設地氈, 附近幾個寺廟的高僧都來了,穿戴得隆重光鮮,在側殿裏頭交頭接耳。

窮人湊家資買張度牒來寺裏掛單,不過是混口飯吃的生計,在建康, 這尊草灰泥胎的玩意,成了上至皇帝, 下至百姓心目中高不可攀的神……薛紈覺得有些滑稽,忍不住笑了一下。

小沙彌捧著布施盤自他眼前經過, 見這人笑得古怪,逡了他一眼。

薛紈叫住他, 從袖子裏掏出一枚銀鋌, 擡手撂進布施盤裏。銀鋌太沉, 砸得布施盤“哐啷”一聲, 小沙彌眉開眼笑,忙雙掌合十道聲謝,煞有介事地問:“施主要求前程,還是婚姻?”

“求什麽?”薛紈想了想,隨口道:“求我活過今天吧。”

小沙彌“啊”一聲,越發覺得這個人古怪了, “佛祖一定能保佑施主長命百歲。”還十分殷勤地捧了一串不起眼的桃木佛珠給他,“這是玄素法師開過光的,有驅邪避惡的效力,施主好好收著。”

盛情難卻,薛紈拈起佛珠,在手裏拋了拋,笑道:“這個你們一天也能送出去八百一千個吧?”

小沙彌驕傲極了,“我們寺裏香火旺。”

鐃鈸鏘鏘地響起來,銅爐裏的香煙氤氤氳氳,飄揚的彩幡把棲雲寺裝點成了個熱熱鬧鬧、春意爛漫的俗世界。

百姓們被禁軍驅趕到了山門之外,只能爬上樹去瞭望寺內景象。阿那瑰扮成僮仆,仗著檀家的勢,也能在棲雲寺正殿外搶個好位置,她嘴上不停,眼也不停,忽聽祥樂陣陣,地皮震顫起來,阿那瑰被搡得身子半歪,噙著栗子含糊不清地叫:“別擠別擠。”

殿前已經人滿為患了。文武百官們這才姍姍而來,太常寺的屬官也混雜在隊列中。阿那瑰一眼就在老頭子中瞧見了檀道一,他穿著朱衣素裳,領口袖邊繡著繁復的騰蛇紋樣,手裏捧著桃弓葦矢,這樣堂皇肅穆的打扮,更襯得一張臉潔白清秀。

“檀郎!”有不少人認出他來,興高采烈地呼喚。

檀道一腳步加快了,瞬間就消失在殿內。

阿那瑰被擠得暈頭轉向,往左一轉,是幾個光腦袋的小沙彌,往右一轉,是赤布袴褶的儺戲執事們。一張猙獰的面具陡然湊到了眼前,赤金描繪的四目被日光照得詭艷奇異。阿那瑰猛地往後一傾,險些被面具撞到臉上。

那人眼疾手快,立即扯了她一把,寬大的衣袖在阿那瑰身上輕輕拂過,便不動了。

驀地四下俱寂,執戟的禁衛們湧入寺內,分列在了道路兩側。是禦輦到了。

人們大氣也不敢喘,瞧著皇帝下了輦,緩緩往殿上走。皇帝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輕輕搖晃的垂旒遮住了眉眼,嘴角含著和氣的笑。不獨眾人屏氣凝神,連阿那瑰也一時忘了他□□袁夫人時的殘暴嘴臉,被那煊赫的帝王威儀而震懾了。

有人在耳畔低語:“又看中他了?”

阿那瑰扭頭一看,見那只面具微微垂著,幽幽的眸光投出來,有些可怖,還有些神秘。

這人嗓音很低,簡直是在用聲氣說話。阿那瑰心生戒備,離他遠了點。

他沒在意,把桃木念珠往懷裏一掖,擠進人群不見了。

武陵王元翼和皇帝前後腳到棲雲寺。侍衛在山門處被攔下來了,元翼卸了佩劍,獨自走進寺裏時,皇帝正拈了三炷香在手裏。

見這陣仗,就知道聖駕也在了,元翼仍舊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上前便稽首行了大禮,“陛下萬福。”起身後,從皇帝手裏接過香,元翼用袖管擦拭著眼淚,說:“夫人怎麽擔得起陛下這樣的大禮?”

皇帝道:“夫人是你的生母,先帝也對她頗多愛重,這個禮自然當得。”

元翼臉上笑容溢開了,卻絲毫也不肯讓,“陛下要折煞臣和臣母了,”他字字句句,咬金斷玉般,“夫人在九泉之下,怎麽能安息?”

他不肯,皇帝也不強求,讓到一邊,元翼拈了香,一步步走到袁夫人靈位前,拜了三拜,忽然放聲大哭。

鐃鈸聲,和尚們嗡嗡誦經的聲音都霎時止了,殿內殿外千百雙眼睛盯著,元翼哭得悲切,幾名內侍上來拼命扶都扶不起,皇帝面子上下不去,極力忍耐了片刻,咬著牙笑道:“夫人壽終正寢,去得安心,你這麽哭,是有什麽天大的冤情嗎?”

元翼搖搖晃晃地起身,通紅的雙眼盯著皇帝。皇帝眸光微眯,以為元翼要撲上來和他撕扯,誰知元翼只淒慘一笑,頹然道:“臣去國離鄉,不能在先帝和夫人病榻前服侍,愧對父母,一時忍不住哭泣,陛下恕罪。”

皇帝是手足情深的模樣,親自遞了手巾給元翼,看著他擦臉,皇帝輕描淡寫道:“不舍得去國離鄉,這次就多住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