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雙飛西園草(十二)

檀道一攜他被選任壽陽公府東閣祭酒的詔令來拜見元脩。元脩疑心他是皇帝派來的眼線,暗自地警惕, 面上做出一副興高采烈狀, 昔日君臣依禮拜見後, 檀道一被領往前院的廂房裏安置。

消息傳進女眷們耳中, 阿松眼裏閃過一絲驚喜,下意識要往外走,扶著門遲疑了片刻,卻垂頭又走了回來。愗華卻是不加掩飾地歡欣, 著人去打聽檀道一住在哪個院子,又要關心他的廂房裏冷不冷,被褥厚不厚,帷帳氈毯是不是換了新的。

婢女被她使喚地團團轉,笑著說道:“娘子不放心, 去親自看一眼便知道了。”

愗華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和阿松商量道:“請檀阿兄來一敘吧。”她和阿松走得近,連帶著也把檀道一稱作了阿兄, 提起他來,一雙眼睛都是晶亮的, “和阿松是兄妹,不恭賀他一聲, 豈不顯得生疏了?”

這話正合阿松的心意, 她當然滿口答應,“好。”

愗華煞有介事,稱要為檀道一接風洗塵, 命人整治了一桌酒席,就擺在暖閣裏。正是隆冬季節,廊下掛的鳥籠、擺的花草也被移進了室內,一時鳥聲啼囀,幽蘭清芬,燒旺的爐火如紅玉一樣照得人臉龐上霞光燦燦。

阿松心裏滿溢著歡喜,面上卻平靜下來,拿了一張字帖慢慢臨著,聽任愗華進進出出地忙亂。

“檀阿兄。”隨著愗華輕快的笑聲,氈簾微微一動,檀道一跟隨著她走了進來。

榻上的阿松放下筆,停了一瞬,轉過臉來。

檀道一換了襕袍,系著發巾,他才還俗,這幅打扮,其實有些不倫不類,換做曾經的阿松,必定要奚落他幾句,可她和他目光一觸,表情便凝滯了,片刻,才展露出一個沉默的微笑。

愗華請檀道一落座,親自替他斟了酒。婢女們都退下了,只剩曾經共同經歷過建康淪陷的三個人在座,愗華還沒舉起酒杯,眼淚便滾落下來,掛在下頜上。

“檀阿兄,這杯恭賀你,也是敬謝你——阿娘的救命之恩,愗華此生都銘記在心。”

提起廢後王氏,檀道一臉上笑容淡了,“殿下節哀。”他溫聲道。

愗華一肚子的苦水,對和樊氏聯姻的恐懼,總算有了機會傾吐,不等檀道一勸,自己先一仰脖,將酒飲盡,眼淚汪汪地對著檀道一,“檀阿兄,我不想嫁去樊家。”

皇帝賜婚的旨意已下,還是樊登親自來壽陽公府納的采,已經算給足了元脩面子,這門婚事,是勢在必行了。檀道一迎上少女憂傷的、欲語還休的眸光,只能說:“殿下還有母喪在身,婚期也不會定那麽早。”

愗華滿含期待的目光瞬間黯淡了。她是個膽怯的人,沒有智容那樣的底氣,大著膽子試探了這一句,後面便再羞於開口了。檀道一不作聲,愗華心裏發悶,頻頻借酒消愁,不久,便眼神迷亂地伏在了案邊。

檀道一還滴酒未沾,見愗華醉倒,他放開了耳杯,這才正視阿松。

阿松卻只是望著愗華搖頭,“真膽小呀。”她嘴角一翹,似乎已經看透了少女的心事。“可是哭起來真好看,我以前也這樣嗎?”那樣微顫的睫毛,濕潤的眼角,我見猶憐的嬌態——她曾經在他面前也流過無數的眼淚,阿松心想,她不能再哭了,只能對他笑,否則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她毫不避諱地看向檀道一,眼裏黑白分明,銳氣逼人。

“不一樣。”道一平靜地說。

阿松尖刻地笑了一聲,“當然不一樣啦,她是金枝玉葉,錦衣玉食的長大,我只是個沒有父母的柔然小奴隸罷了。”

“英雄不問出處,”道一對她微笑,“你現在是堂堂的華濃夫人。”

若不是知道他的性子,這話真像一句真誠的贊美。阿松眉頭一擰,環視著案上琳瑯滿目的擺設,“這些都是愗華妹妹替你張羅的。”她故意這麽說,明知道自己酸氣四溢,又忍不住,很不是滋味地丟下杯箸,“你慢用吧。”

檀道一沒有飲酒的興致,也站起身。

“別急著走呀。”阿松對昏昏沉沉的愗華努了努嘴,“把她搬去榻上。”

他會把她攔腰抱起,溫柔地放在榻上嗎——阿松心裏猜測著,緊緊盯著檀道一。檀道一卻只淡淡瞥她一眼,說聲:“告辭。”沒有多看一眼愗華,他離開了。

阿松默然站了半晌,婢女們走進來,把愗華扶去裏間床上,又是收拾杯箸,阿松猛然回過神來,“等一等。”她把檀道一剛才一直捏在手裏的耳杯搶過來,輕輕轉了幾轉,嘻一聲笑了。

當夜元脩在府裏大擺筵席,一為慶賀元日,二為款待檀道一。府裏幕佐、侍衛齊聚一堂,觥籌交錯。元脩籌劃南逃一事頗為順利,心情愉悅,趁興喝得酩酊大醉,一手攬了一名美人,猶覺不足,嫌樂伎奏得曲調粗俗不堪聽,命人去叫阿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