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雙飛西園草(十六)

檀道一這一夜無夢,次日醒來, 神清氣爽, 換了一件潔凈的襕袍來到周府, 投過拜帖後, 被家奴請至堂上。

周珣之正在與僚佐下棋,眼角一瞥,見檀道一走進來,他笑道:“收了吧。”僚佐收了棋局退下, 周珣之用巾帕揩了揩手。對檀道一登門致謝他並不驚訝,仍客氣一句:“一瓶傷藥而已,想必你府上最近忙得很,何必特意來一趟?”

檀道一躬身施禮:“國公盛情,怎麽能不當面致謝?”

“手傷好了?”

“快痊愈了。”

“上茶。”周珣之吩咐一聲, 對檀道一擡了擡手,“請坐。”

檀道一自婢女手裏接過茶來。他和周珣之素無來往,沒有貿然開口, 只恭謹地應答幾句,擡眸時, 余光在室內微微一掠。周珣之貴為國丈,器具擺設, 當然是古雅絕倫, 他背後南墻上掛的一道橫幅,上面是雄闊嚴整的“守弱”二字。

周珣之見檀道一留意他的橫幅,也含笑放下了茶, 說道:“如何?”

字是旁人的墨寶,周珣之問的當然是“守弱”二字,檀道一猜測道:“國公推崇陳獻侯?”

“不錯,”周珣之本要賣個關子,見檀道一頭腦這樣敏捷,不禁有些意外。負手走到橫幅面前,欣賞了片刻,徐徐道:“古往今來多少人物,世人多贊譽蕭何韓信之能,我獨推崇陳獻侯——佐天子,理陰陽,親百姓,撫四夷,如此的功績,卻常為世人貶抑,是什麽道理?韓信謀叛逆,被夷滅三族,是不忠,蕭何晚年昏聵,自毀名節,是不明,獻侯屢經風波,而應變合權,克定宗社,善始善終,多少謀臣志士,空有匡扶社稷之能,卻沒有獻侯守弱保身的智慧啊。”他喟嘆一聲,頗有點高處不勝寒的感慨。轉眸看向檀道一,他又賣起了關子,“我推崇獻侯,卻還有個緣故,你知道為什麽?”

檀道一心知肚明,卻故意裝糊塗道:“下官不知道。”

周珣之道:“獻侯先事魏王,轉投項王,終歸於漢王。”

檀道一微微點頭,靜待下文,周珣之拋出這半句,頓了頓,卻話頭一轉,笑道:“你也不必亂猜了,我贈你藥,是看你當日在陛下面前對答如流,是個難得的人才——你和我年輕的時候有些像呢。”

檀道一微訝,“下官怎麽能及國公萬一?”

“不必謙虛啦,我還是有幾分眼光的。”周珣之擺了擺手,交淺言深,本該突兀的,他倒不覺得,對檀道一也越發隨和了,“壽陽公一案已經查實稟明了陛下,算是誤中流矢,意外身亡,陛下也首肯了,你不用擔心了。”

檀道一如釋重負,“陛下聖明,多謝國公。”

“陛下大概明日要召見你,”周珣之說道,他也在審視著檀道一,琢磨著他的心思,“陛下詔禮部為壽陽公撰寫誄文,禮部薦了你——你隨侍壽陽公有些時候了,對他熟悉些——不過麽,這可是個棘手的差事,尤其對你,你懂得?”

檀道一心領神會:“下官懂得。“

一點就通,周珣之對檀道一的敏銳很滿意。“你也不必太擔心,陛下那裏我會替你說話的。“

檀道一感激涕零,深深地看了周珣之一眼,“國公的恩德,下官無以為報……“

“你忠君報國,就算是謝我了。”周珣之一臉的光風霽月,捧起茶對檀道一微笑。

檀道一掩住心頭千萬種思緒,對周珣之心悅誠服地拱了拱手,“國公放心,下官懂得。“

周珣之所言不虛,果然次日皇帝召檀道一覲見,像沒事人似的,在殿上問及壽陽公的喪事,聽聞諸項辦得井井有條,也贊了檀道一幾句。與禮部擬定了謚號、選定了寢墓後,皇帝說:“禮部薦了你替壽陽公撰寫誄文,我還不知道你文采如何,先草擬一篇來我看。“

“是。”檀道一垂首領命——皇帝身側的周珣之眉頭微微一擰,眯眸看向檀道一——檀道一似未察覺,在群臣驚詫的眸光下,忽的撩起衣擺,跪地叩首道:“臣有罪。”

皇帝正在翻看案頭的奏折,聞言便愣住了,將奏折合起來,說道:“你把我弄糊塗了,壽陽公一案不是已經審結了嗎?你何罪之有?”

檀道一很鎮定,“臣替壽陽公撰寫完誄文後,恐怕便要獲罪,因此先敬告陛下。壽陽公,先為君,後為臣,為君時,喜怒任情,善惡無準,以致禍亂,為臣時,恭敬遜敏,以順上為志,是事君之義。死者為大,本該揚其善,隱其惡,但臣曾是壽陽公的建康舊臣,恐怕天下人看了誄文,要以為臣對廢帝和南朝仍有眷念,臣為一己私心,只能揚其惡,隱其善,這樣一來,對壽陽公而言,豈非成了不忠不義、毫無廉恥之徒?臣對壽陽公不忠不義,豈不是也是對陛下不忠不義?臣有罪,卻實在是迫不得已,請陛下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