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雲夢蒹葭寒(二)

道一寫完信, 洗過手,徑自往藤席上一躺,合衣睡了。夜間起了山風, 將案上的小油燈吹得忽明忽暗。茹茹飽食終日,這會沒有半點睡意, 又不肯就那樣堂而皇之地躺在道一身側, 只能站在地上,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

道一忽然起身,向茹茹面前走來。茹茹吃了一驚,險些跳起,誰知他不看她一眼,只把她身後的油燈吹熄, 又回去藤席上睡了。

這個舉動讓茹茹下定了決心。她放輕腳步, 摸黑下了竹樓。銀色的月光灑在江面上,水流汩汩地湧動著。茹茹抱膝坐在岸邊許久, 忽見一點微弱的星光自眼前溜過,在颯颯搖動的蘆荻間劃了個輕盈的圈子, 最後往對岸去了。

“螢火蟲。”茹茹嘀咕,張望了一會, 然後她解開了昭昭阿翁的小船,模仿他的動作, 撐起雙櫓,試圖往對岸劃去。可惜這搖櫓遠沒有看起來容易,忙得滿頭大汗,小船只在岸邊徒然打轉。最後她泄了氣,憤憤地把雙櫓一丟,眼睛一擡, 見道一正在竹樓的窗畔靜靜地看著她。

茹茹狠狠瞪了他一眼,等道一離開窗畔,她來到昭昭和阿翁住的小茅屋。阿翁在屋外就著月光編篾簍,茹茹磕磕盼盼地摸到了昭昭的藤席上。“茹茹,你的鼻子好涼呀,”昭昭伸出手在茹茹臉上猶豫著摸索了一下,“你哭了嗎?”

茹茹搖頭。她在江邊凍得有些冷,悄悄貼在昭昭溫暖的身體上。

阿翁最近憂心忡忡的,昭昭也睡不著。月光下,她睜大了一雙好奇的眼睛看著茹茹——茹茹是背光的,她覺得她的眼睛格外的黑,格外的亮,像雨過天晴的星子一樣。“你不要怕府君,他對你很好的呀。”昭昭難掩對茹茹的羨慕,“你沒醒的時候,他每天都來,整晚地守著你。”

茹茹沒有作聲。

她醒來後,在竹樓裏看見了他的衣衫,他的筆墨紙硯,處處是留宿過的痕跡。可是沒有她自己的——她只有孑然一身,睜眼的瞬間,她的過去也像夢一樣被泯滅了。就像剛才,他那樣無動於衷,看著她像沒頭蒼蠅般在江心打轉。

茹茹有些想哭,她自寬大的衣袖裏伸出玲瓏的手臂,攬住了昭昭的肩膀,難過地傾訴:“他偷走了我的東西。”

昭昭第二次聽見茹茹這話了,她問:“你在找什麽東西?”

茹茹沒有告訴昭昭,她把目光投在夜霧彌漫的江對岸。

翌日,茹茹在茅草屋外張望,竹樓已經空了,下面柴房卻多了兩個穿短褐的士兵,昨天送道一到江岸的王牢正在江邊和阿翁說話。他和阿翁語言不通,倒也能指手畫腳,只是見到茹茹,目光便有些躲閃。

茹茹走到江畔,他目光便悄悄追到江畔,她上了船,王牢坐不住了,上前搭訕道:“茹茹娘子要去哪?”

這些人是奉命監視她的。茹茹心裏有數,她藏著冷笑,“我采草藥去。”

“我去幫你采。”王牢忙要跟上來,昭昭撐著蒿使勁一推,小船便漂開了。王牢一腳踩空,跌進江水裏,茹茹和昭昭咯咯笑起來,遠遠對他搖手道:“你太重啦,船上盛不了。”

王牢心急如焚,忙派一名士兵去城裏報訊,誰知茹茹並沒有要再逃跑的打算,在山裏轉了半天,仍舊和昭昭攜手回來了。等道一來時,阿翁在江畔的這間茅草房久違地熱鬧起來,六七個人圍著火塘,魚湯滾得濃白,毛栗子在塘灰裏噼剝輕響。

阿翁興致很高,正在講古論今,見道一來了,忙起身道:“府君。”

道一瞥了茹茹一眼,被阿翁請到火塘前落座,這個季節還不冷,塘火烘烤得眾人臉上都是紅通通的。道一問阿翁:“阿翁怎麽不講了?”

阿翁吃多了酒,怕要失言,說:“在府君面前,不敢造次。”見眾人都靜悄悄的,連昭昭和茹茹也一言不發,阿翁便湊興道:“我給府君唱個歌吧。”

阿翁在船上時,滿口隨心所欲,不外乎“呀嗬咿”、“喲哎喂”,這會放下竹筒,垂著頭,拖著那把沙啞蕭索的老嗓子,一字一句唱起來:“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咿呀,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哎喲哦,楊柳青青啊,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呐,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道一聽得入神,接過竹筒喝了一口,阿翁見他神色郁郁的,有些擔心,忙攔住道:“府君,這酒是我自家胡亂釀的,入口又粗,酒勁又大,府君還是喝茶吧。”

道一笑著搖頭,“無妨。”默默聽著眾人閑話家常,把半竹筒的酒都喝盡了。

夜深人靜,昭昭頭依偎在阿翁懷裏,一聲聲地打哈欠,連兩名士兵也去江畔汲水了,阿翁猶豫著,把近來的擔憂問出口:“府君,前兩天你一直沒來,這是又要打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