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府衙外,一個臟兮兮的糟老頭打著一把傘, 牽著一個孩子, 帶著一個臟乞丐, 慢吞吞地分開人群,稟明差役,又慢吞吞地跨進衙中。

那糟老頭幹巴巴、亂糟糟, 額下幾縷稀荒荒的胡子,汙衣亂發、形容猥瑣。他手中牽著的孩子卻引得堂上之人紛紛注目細觀。

京中少年郎, 樓淮祀可算生得萬裏無一, 昳麗無雙, 但與眼前的少年一比,他卻不過人間華庭裏的一朵繁花, 再好看也是人間顏色。

靜立堂上的少年卻如高山新覆的一層新雪, 如冬日湖中漂渺而生的一籠寒煙, 如冷空裏浮遊著一縷遊雲……他簡直不是人間所有。他靜立在堂前,不言, 不語,不看……他不屬人間,這人間也似與他無關。

謝夫人轉過身來, 看著那小少年, 兩眼通紅,愛恨交織,兩行清淚不由自主地掉落下來,砸碎在了地上。

謝知清瞪著少年郎有如白天撞見惡鬼, 鎮定老練如他,竟是身形微晃,向後退狠狠退了一步,對上謝夫人帶著惡意的笑,驚惶:“你……他……”

衛繁在心中驚嘆少年郎的容貌,卻更驚訝那個糟老頭:“賈先生?”她一頭的迷惑與不解,只好又去看樓淮祀。

樓淮祀磨著牙,他只是不愛幹正事,人可一點不蠢,這糟老頭一現身,他就懷疑自己讓人算計了。

賈先生露出一口黃牙,沖著衛繁和樓淮祀一笑,老鼠眼擠在皺紋裏,真是古怪裏透著猥瑣,猥瑣裏透著怪異,令人不忍直視。他小心將傘收起,在堂前和那個臟乞丐蹶著屁股往下一趴,用火燎過的破嗓子大聲道:“草民賈布拜見三位大青天,大青天在上,受草民三拜。”

府尹將目光從怪異的少年郎身上狠狠地□□,剮著四肢著地趴伏在地的賈先生:“賈布,賈不假?怎什麽地方都有你?蒙人,坑騙,這謝家事怎也與你有關?”

賈布拿只有四根的手掌撐著地,欠起身,討好一笑:“府尹冤枉,小人早已改過自新,本本分分,老老實實,不敢有絲毫錯事,連撿著失銀都要立在那,等得水沒脖子都要等得失主來找失銀。府尹,小人是一點折扣不打的良民。小人與謝家案有那麽一丟丟的關系,小人先前受了謝夫人一點恩惠,今日受她所托,幫她送來人證,也是物證。”

“物證?人證?”大理寺卿一瞬不瞬地看著少年郎,白發、紅眸,俊極、怪極……“謝夫人,當年你還是找到了被丟棄的奸生子。”

“是。”謝夫人蒼白著臉,“當年他被謝老夫人丟棄,我在外苦苦找尋而不得,想著許是天意,他本是不容於世的孽種,死了也好,早經輪回,早日投胎,另尋個清白的人家轉世為人。誰知…… ”

賈先生接口道:“謝夫人是個心善之人,小人早年得罪了人,被打個半死丟在道邊,謝夫人路過,心生憐憫,叫了過路客將小人送去醫鋪,又舍了湯藥錢。小人堪堪撿了一條命回來。”他嘿嘿一笑,“謝禦史對外多有善心,受惠者無數,小人的恩人卻是謝夫人獨個。這些年,小人冷眼一看,深感恩人不易,少不得將兩只招子擦擦亮,看一眼謝家,這一看,就看出蹊蹺來。那日,謝家老夫人帶著老仆,專往犄角旮旯裏轉悠,形跡可疑,小人便叫小乞兒偷摸跟著她們。”

趴在一邊的乞丐忙不叠道:“小的……小的就是那個小乞兒。小的當時跟著謝老夫人主仆,眼見她們好似將什麽事物棄在巷角,臨走還撒了把灰。等她們走後,小的便上去一看究竟,這一看,小的差點嚇死,一個雪白雪白的嬰兒被丟棄在那。”乞丐打個哆嗦, “小的那時也小,想著雖是個怪胎,到底還喘著氣呢,手腳也會劃拉,這嘴裏也嗚嗚地跟貓似得叫幾聲,小的便將他抱去給老不死。是他叫小的跟著謝老夫人,結果跟出個怪嬰來,死或活,都讓老不死自己拿主意。小的,街頭乞食的,可不敢雙手沾上人命。”

賈先生續道:“小人接了怪嬰,想著既是謝老夫人親手丟棄的,定與謝家有瓜葛,就給他一口稀湯先吊著命。晌午過後,小人就見謝夫人出來在街頭巷尾來來去去,去去來來,似在找著什麽……”

“我恨不得他死,卻又狠不下心來。”謝夫人緩緩擡手拭掉眼邊的淚,“他因罪而生,生而不祥,他叫謝罪。阿罪生得異樣,白發紅眸,經不得日曬,且有些呆症,語遲,視無情、目無情。罪生子,他是謝家活生生的罪啊。”

謝知清睜著一雙老眼,抖著身看向仍舊無聲立那的無垢似雪的少年郎,這一眼,直看進少年郎空洞無一物的雙眸裏,不由大叫一聲,跌倒在地。

“阿罪。”謝夫人牽起少年玉白的手,柔聲喚道。

謝罪半晌才慢慢轉頭看了她一眼,用浸著寒霜似得聲音應了聲道“外祖母。”就又重新垂眸,把玩著墜在手腕間的一塊圓溜溜的玉石。這顆玉石許是經他長年累月不分日夜地撫摩,油潤生暈、隱隱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