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蔔仁死得不能再死,還被高高吊在船杆上示眾。

吳信從水裏鉆出來, 抖得如同殘冬枯葉, 黑水沉沉撲鼻而來的血腥味, 江水和了太多的血,幾變得黏膩,耳邊慘嚎之聲不絕。不斷有無頭的屍體被丟進水中, 江水就又深上一分。吳信已不大記得自己殺過多少人,既做好刀口買賣, 遊走生死之間, 殺人更是天經地義、稀疏平常之事。

這無星之夜, 吳信方知,自己竟也會懼怕一具一具的屍體。他的生死兄弟一個接一個死, 無一不被割掉頭顱, 他們原本要劫掠的那條大船漂浮水上, 燈火通明處,依稀可見雕欄雲紋與繁復的格子窗, 艙門還有薄紗隨江風飛揚,一串串紅燈高懸,垂下似柳的燈穗……好一處富貴畫樓。然, 這艘紅船滿載惡鬼, 他們腰間系著人頭,頭臉染著人血,目中無有一絲憐憫,擒到一個幾刀捅死, 再剁下頭來掛在一處。

那生得如鐵塔似得獨眼壯漢,殺得興起,脫了半邊衣裳,露出一身花繡,胸前巴掌厚的護心胸毛,粗壯的脖子上掛了一對死不瞑目的血哧糊拉的人頭,腳上還踩著一具屍體,正大張著肥厚的手掌拿著一把剁得豁口的鈍刀割頭。大許是刀過鈍,費了老鼻子勁也沒利索割下頭來,壯漢不耐煩起來,彎腰直身,硬生生將頭給拽了下來。

吳信看得渾身發寒,在小船下指使僅剩得一小撥人:“鑿……鑿船。”

這小撥水賊早嚇破了膽,他們往常碰到富商遇上他們無一不戰戰兢兢、跪地求饒,幾時撞過這等殺神,面面相覷間,細縮了膽,竟是不敢去。

吳信死白著臉,將一個賊推下水,急道:“他們定不願船沉,走了人手去救,方有我們的生路。”

這些賊一思量有理,當中幾個不敢耽擱,跳進江中泅水去鑿船。裏頭的於三卻是機敏的,暗罵:生路,誰的生路。我們去冒死鑿船,走脫的卻是你吳信,這是要拿我們屍骨鋪生路呢。

吳信誆了人去鑿船,又見船隊有殺神追了過去,大喜過望,自己慌不叠地拿槳劃船,也不挑揀方向,只求離了這處水灣。於三心知自己那幾個兄弟這一去,九成九沒了活路,眼見追兵不絕,看吳信更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立吳信身後,舉刀砍死了吳信,又將手中的刀一扔,跪伏在船上聲淚俱下,連聲喊饒命。

於三嗑頭嗑得哐哐響,來擒他的卻是老牛,想著樓淮祀要活口,眼前這賊貪生怕死又識趣,正合問話。當下就將人綁回了船上。

.

樓淮祀背著手,叫幾個郎中收治傷員,雜役清洗船身上的各處血跡,素婆識字,又叫她記名清點人頭以待事了後行賞。這夥賊小百人,幾被屠個幹凈,僅剩得生擒十一人。

江石是要往來水道的,不似樓淮祀船過水無蹤,他怕逃了賊人,留下後患,日後招來報復,又叫手下撐船搜巡,力圖斬草除根,不留活口。

素婆捧了個冊子坐在馬紮上,叫一眾船手列隊,不要推擠,挨個上前記人頭,不待多時甲板上就壘起一堆血肉模糊死人頭。

於三等賊看得幾欲昏死過去,肝膽俱裂,伏在地上討饒不已。

樓淮祀眼尖,看他似有些身份,蹲在他身前,笑問:“上有老?”

於三舔舔唇,他精精光一條人,上沒老下沒小的,聽問刹間轉了千百念頭。就是不知該答“有”還是“沒有”。要是答“有”,這個小貴人知他撒謊,一刀結果掉了自己可如何是好?要答“沒有”,自己清條條獨一個,無牽無掛,殺了也無妨礙可惜。

他趴在那半晌不敢答,獨眼壯漢嫌他無禮,怒:“我家小郎君問你,你敢不答,爺爺擰了你腦袋喂惡狗。”

於三喪著臉,一把鼻涕眼淚,“呯”得又嗑了一個頭:“貴人,小的是有還是沒有?”

樓淮祀極為親切,拈一塊綠豆糕喂與他,又問:“下有小?”

於三含著綠豆糕,如含著一包毒針,舌尖發麻,天靈蓋發虛,你是生又像是死,吐不敢吐,咽不如敢咽,答也不敢答。眼前之人明明生得如高山月,似水邊花,落於三眼裏,比之黑白無常還要猙獰幾分。嗚咽幾聲,又哐哐哐地嗑著頭。

樓淮祀嘆道,拍掉手上碎屑,可惜道:“原來是個糊塗癡傻,本還想多留你問話。”

於三覷得一線生機,一口吞下糕點,搶道:“小人不癡,貴人問什麽,小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求貴人放小的一道生路。”

其余幾個賊急了,紛紛膝行求道:“貴人問我,我甚是都知。”“小貴人問我,我無有不答。”“貴人問我問我,於三奸猾,不是老實人。”

於三目眥欲裂,只想把早前吃進肚中的生死給嘔出來,生死兄弟、生死兄弟,原來是我生你死,你死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