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圓月當空, 清輝滿江。

付忱獨立舟前,擡頭看著玉蟾,都說月是故鄉明, 可他已想不起桃溪的月亮是什麽模樣。棲州的月亮, 清淺又朦朧,這裏地氣奇特, 清晨夜中常起薄霧, 如紗如煙,如愁如思,漫籠著江河, 舟行其中,如入雲端,恍惚間, 都不知身在水上,還是天中。

隔霧看月,似不分明, 又似格外清白。

齊管事將一壺酒塞到他手裏,自己也揣了一壺,坐船頭仰脖喝盡,“嗵”得一聲將酒壺擲入江水中, 問:“阿郎可是在想對策。”

付忱苦笑:“齊叔, 我無計可想。”他想了百條計,千條路, 越是推敲越是揣摩,越是膽細心跳。最好的那條路便是樓淮祀與他的那條路。

齊管事撓撓胡子,見他還是擡頭看著月亮:“好圓月,近這幾日想來無雨。”又看看付忱, “阿郎在想什麽?”

“在想桃溪。”付忱道,“離家經年,也不知故鄉什麽模樣。”

齊管事一時好奇:“鮮少聽阿郎提起故鄉,也不知那桃是個甚麽地方?”

付忱唇邊勾起一抹笑意,眼中乍現溫柔,道:“桃溪是個好地方,亦如棲州是個水澤豐沛的子方,白墻黑瓦,前門栽樹屋後臨水,春來兩岸綠柳堆煙,千桃寺中桃花怒放有如紅雲織就。中元家家戶戶祭先人燒紙錢,放河燈,隨水流去無數哀思,年節掛桃符懸彩燈。以前元宵不辦燈節了,後來也辦燈會,火樹銀火,千燈萬盞,石榴燈、兔兒燈、美人燈,還有繁復的宮燈,流蘇人穿著珍珠……”他說著說著,說不下去了。

齊管事訥訥:“好地方。”

“是啊。”付忱道。

齊管事許是見他滿懷愁緒,輕咳一聲道:“雖多水澤,棲州卻比不得,棲州是個爛泥坑。”

“齊叔,可有想過離開棲州?”付忱問道。

“不曾。”齊管事搖頭,“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再者,棲州雖不好,卻有一樣好處,那便是餓不死人,渴不死人。”

付忱回眸:“齊叔何出此言?”

齊管事道:“我家是個獨戶,無有親戚,極小時父母因意外亡故,撇下我獨一個,家中只破屋一間,連塊種糧的地都無有,擱別處,不定就餓死了,可棲州到處是水,水中多的是魚。我運氣好時,便逮條魚吃,不走運道時,便摸螺摸貝吃,再不濟還有蛇、蟲,野地裏還有各樣野蔬、菌子。如是這般,我也長得一身力氣,足以養活自己。”

付忱道:“是啊,棲州天還暖。”凍不死人。

餓不死人,亦凍不死人,明明是個好地方,卻偏偏一團汙糟。

“齊叔時幾時來寨中的?”付忱問道。

“記不清嘍。”齊管事笑了笑,“我在棲州流離時,有幸偷在書塾外頭聽酸秀才講課,鬥大的字勉強識得幾個。進了寨中,慢慢領了經營的差事,慚愧,打得算盤中,卻做不來買賣,好懸沒虧個底朝天。阿郎來後,寨中才有了起色,這些年,還有娶妻生子的。”

付忱卻是搖頭:“如今二哥深陷囹圄卻也是因我的緣故。”

齊管事忽躁起來,道:“阿郎,不若這樣,你也不用多苦思,我等只糾集了人手,反了他娘的,只管沖進棲州城殺人放火。這棲州能有多少兵,至多幾千人,我算了算,我們召令了各處水寨兄弟,足有萬人,怕他個鳥氣。”

付忱搖了搖頭:“齊叔,他們有石脂,此物如油,水潑不滅,反倒越燒越烈,今天時不同往日,往常棲州官府無錢,連像樣的兵器都無,如今再看官府巡江,箭、槍、矛、刀無不精良。我們縱英勇無雙,拼個身死,卻要填進兄弟的性命。一切事端,皆是由我而起。”他許是不祥之人,六親斷絕,兄弟被囚,連棲身之所都將不復在。

齊管事越想越是生氣,罵罵咧咧地將樓淮祀等人罵了個狗血淋頭,道:“阿郎,我們先回去跟寨中商量一番。”

付忱又是嘆口氣:“也好。”

齊管事沖道:“阿郎,你休要輕信他,我看那狗官,滿嘴花花,不好輕易信了他的話。”、付忱道:“樓淮祀不似言而有信之人,但有俞大家之子作保,這卻可信。”

齊管事道:“我雖心中也敬重俞老先生,可老人家早就駕鶴西歸去。人死萬事空,一碗茶放久了還有餿味呢,作信不得。”

付忱道:“齊叔,樓淮祀的父親拜在俞大家門下,算起來,樓淮祀乃俞大家的徒孫,若他連師祖的名聲也不要,何等無恥。”

齊管事怔了怔,道:“倒也有幾分道理。”猛得醒悟,既付忱有思量可不可信,顯是心中已有定奪,當下急道,“阿郎,還是先回寨中商量。”

雲水寨寨主徐方是個老實人,因年長占了頭把交椅,卻是有名無實。既無勇也無謀,秉性實誠安分,慣來只管寨中各處的糧草分派,多年來,寨中財物多時,他便多分,一時兄弟們大魚大肉,吃得肚滿腸肥,寨中沒余糧時,他便少分,一時諸好漢勒緊褲腰,一道叫湯拉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