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柔兒離家大半年,這是頭回回來。

外頭林氏喊柔兒和陳婆子出去吃飯,擺了張小桌子,把陳興也從鎮上喊回來,村口打了半斤酒,又拉了幾個在門口瞧熱鬧的鄉鄰,熱熱鬧鬧十幾個人湊一桌。

順子打了魚進來,被陳興拉著不叫走,因著高興,大夥兒都喝了酒,吳大娘等幾個婆子攛掇叫順子敬“陳妹子”,柔兒大大方方舉了杯,說自個兒不在家虧得四鄰照拂,客氣地都敬了一回。

順子低眉看見她袖子裏露出一截手腕,白生生的,套著赤金鑲珠蝦須鐲,金燦燦耀著人眼。他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對面坐著的,原是說給他的媳婦兒,轉眼這身份變了,她穿金戴銀,做了城裏大戶人家的奶奶。跟他隔著千重山萬重水,他還一腳踩在泥巴地裏熬苦日子,她已成了天上的人。

順子不說話,悶悶喝著酒。

熱熱鬧鬧吃了頓飯,小桌子還沒撤下去,正說著話呢,外頭金鳳急匆匆走了來,“姑娘,夜路不好走,咱們是不是盡快啟程。”

大夥兒神色都一頓,這才吃了飯,耽擱不到一時辰,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怎麽非得今兒走?

柔兒瞧金鳳臉色不好,猜測有事,把金鳳叫到一邊,問她怎麽了。

金鳳訕笑:“爺說想見姑娘,晚上想吃您做的小菜,希望您早點回去。”小廝來得急,說爺現在就要見姑娘,金鳳沒法子,只得扯個委婉的謊。

原本柔兒跟趙晉說好,在家裏留半日,城門亥時才閉,在那之前回去就成。

突然催的這麽急,要她回去做飯,那豈不下午就得到城裏?

他怎麽說變就變,這麽不講道理?

柔兒回身瞧了眼還在歡聲笑語的家人,心裏悶悶生出不舍,如若可以,她真想就這麽住下。城裏再好,卻總是不慣,尤其回去對著他,她什麽情緒都不敢露,只能委曲求全的順從。

可她這個身份,偏說不出不服從的話。垂頭默了一會兒,牽著金鳳手道:“待會兒別跟我爹娘說叫實話,就說爺病了,所以我才急著要走,行嗎?”

姑娘家好臉面,也希望家裏不要為自己擔心,扯個謊,總比被人瞧穿她在自己男人跟前沒臉面強。

家人依依不舍直把她送到村外,家裏男人病了,自然不能攔著不準回,爹娘含淚揮手,車走得很遠了還立在槐樹下目送著。

柔兒一上車眼淚就下來了。她不敢吭聲,更不敢回頭。

人群堵在村口,注意力都在走遠的馬車上頭。順子心裏空落落的,覺著這回她走了,許是這輩子就再沒重逢的時候,他避開人,沿著小道遠遠隨在車後。心裏不住勸自己,送她一程,最後一程。

高高壯壯的男人身影隱在林子裏,不敢靠的太近,小心隨在後面。

天剛擦黑,車就進了城。隨行小廝先行一步,到青山樓回報,“…那漢子一路跟著,腳程快得很,車走三個時辰,他跟了大半程,瞧著車進了鬧市,才踅身回去…”

窗前瞧賬本的人沒擡頭,只冷冷笑了聲。

小廝試探問:“爺,您這會兒去月牙胡同?”

趙晉闔上賬本,默了片刻,“不去了。待會兒樓船上有個局兒,你知會發財,叫他子時前後把人送到船上去。”

——

柔兒進了院子,飛快洗漱更衣,鉆到廚房捏了幾十只小餛飩,又切魚切肉,置備晚食,忙碌一番做了八樣涼熱小菜,發財這時進來說“爺不來了”。

柔兒恨的咬牙,她雖不知是什麽緣故,但直覺趙晉是故意耍她。

獨自用了點飯食,正準備歇下,外頭敲門震天響,發財又來報,說爺叫送姑娘去襟江邊兒。

起身梳頭化妝,挑了件雪青襖藍湘裙,裹著杏色緞子大棉披風,匆匆上了車。

她在車上累得睡著了,為了在家多待會兒,天不亮就啟程上路,一天顛簸好幾程,昨晚又被趙晉顛來倒去的折騰,本就沒怎麽合眼,能撐到這會兒,不過仗著年輕底子實。

到了襟江邊,絲竹聲離離落落,青樓彩船上的熱鬧也將要休止了。間或能聽見幾聲清唱小調。江面上結了薄冰,樓船停在江邊上,高大巍峨,柔兒是頭回上來。

發財小聲提醒她注意腳下,熟門熟路推開一個艙門,裏頭是間睡房,掛著紅的粉的垂幔。發財把她送到這就止了步,叫她自己進去。

柔兒不知這是什麽地方,瞧這艷麗的顏色搭配,直覺不是什麽正經去處。她撩開幔帳,忽地聽見個女聲,帶著點哭音兒。

她手一頓,視線落在簾後那張偌大的寬榻。

上頭是兩個面容一模一樣的姑娘,瞧年歲比她還小,一個輕輕啜泣著,另一個在小聲寬慰。

柔兒已知事了,她自然知道這他們這是怎麽了。

姑娘們陡然見著她,局促的站起來不知道該不該搭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