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復仇

馬老爺用手捂著心口,獨自坐在大床上發呆。鎏金床柱反射了水晶吊燈的明烈光芒,馬老爺的臥室,素來裝飾得偏於輝煌。

他是怕黑的,而在有大動作之前,又是格外的謹慎,甚至不肯叫個姨太太來陪睡。兩廂相加,導致他方才做了個噩夢。下意識的擡手摸向胸前,他摸了個空,想起自己護身的翡翠菩薩早送給伊凡了。

曳地的厚呢窗簾,因為沉重,所以紋絲不動,讓馬老爺聯想起一面居心叵測的夾壁墻。掀起棉被下了床,他穿著繡花軟拖鞋來回走了幾圈,忽然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小兒子。煩躁的一撇嘴,他轉身繞到了床尾。床尾距離墻壁還有一大片空間,於是對著大床擺了一只西式立櫃。立櫃門上嵌了一小塊裝飾用的梅花形玻璃鏡,他對著鏡子仔細審視了自己的面容——新剪過的卷發挺服帖,而一張面孔,他自己認為,也並未見老。

用長長的小手指甲刮了刮鬢角,他披上白底藍花的睡袍,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一口慢慢喝了,他無端的嘆了一口氣,後背涼颼颼的,心情也低落。

“五個孩子,如今就剩了兩個。”他端著茶杯站在窗簾前,漫無目的的想:“政治生命也將要徹底結束了。”

他突然想哭,一邊想哭,一邊暗暗的驚訝,不知道自己的傷感是從何而來。他的頭腦素來是條理分明,一生不知沖動為何物。

慢慢的把茶杯放到桌上,他腦海中浮出了一個新念頭:“活著沒意思啊!”

蒼涼的長嘆一聲,他對著虛空點了點頭。想起自己將要背井離鄉,還不知道能不能平安跑出日占區。跑不出去,必定是死路一條;跑出去了,也無非是養老。沒意思,真是沒意思。

馬老爺把雙手插進睡袍口袋裏,含著一點眼淚緩緩的踱,想自己死了倒比活著更享福。末了靠著床尾欄杆站穩了,他一擡頭,又從梅花鏡中看到了自己。

眼中的淚光讓他驟然震驚了,他心思一動,立刻做了反省:“我在胡思亂想什麽?”

然後他打了個冷戰,關燈上床去了。

燈光一滅,富麗堂皇的臥室立刻墮入黑暗。梅花鏡中浮現出了馬俊傑的面孔,他的臉上沒有表情,一雙眼睛斜出去,盯著鏡子裏的大床,以及床上的馬老爺。

馬老爺沒睡好,淩晨就起了床。下地之時他忽然打了個冷戰,就像被寒風吹了光身子一樣,汗毛豎起一大片。

吃飽喝足之後,他裹著貂皮褂子去了後花園,遙望小河對岸的動靜。小河對岸的日本兵換了一批,其中有好些便裝人物,幹幹凈凈架著眼鏡。士兵們也全戴了白手套,晝夜不停的入洞出洞。馬老爺看了良久,末了發現他們在搬石片。

馬老爺掐指一算時間,認為此刻稻葉大將對自己沒起疑心,家裏的日本兵們也正把精力全放在陶疙瘩和石頭片子上,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馬老爺把賽維叫到面前,父女二人關了房門,做了一場秘密的長談。出了馬老爺的書房,賽維回到自己院裏,開始悄悄的收拾體己——她和勝伊兩人的私房錢,全由她一人代管了。

無心坐在一旁,先是靜靜的擦腰帶,擦著擦著犯了嘀咕,偷偷去看賽維。賽維忙死了,他卻閑死了,這可不是個好形勢。萬一賽維意識到了,很有可能大發淫威。

賽維說話不算數,昨天又欺負了他,完全不占理,還做獅子吼。無心也說不上自己是更愛她還是更怕她,反正目前看來,他不是很敢獨自坐在賽維身邊。

賽維留意到了他的窺視,忙裏偷閑的向他一笑,然後手裏托著個小算盤,念念有詞的進行計算。算著算著,她轉向了無心:“你總看我幹什麽?我不用你陪,你如果坐著無聊,可以找勝伊玩;勝伊不是剛收到了一沓子新雜志嗎?你向他要幾本去。”

無心聽她和聲細語,戒備心立刻就放下了:“不用管我,我坐得住。”

賽維湊過來,很親昵的兜頭摸了他一把。

賽維避著外人的耳目,做賊似的忙了兩天,最後收拾出一只粽子似的小皮箱。到了這天傍晚,她抄起內線電話,打到了馬老爺的書房。因為害怕電話已經受到監聽,所以她打了暗語,只說勝伊的感冒徹底好了,晚上想吃烤鴨子呢。

馬老爺的聲音有些微弱,然而言語很清楚,說是廚子手藝不行,讓管家出門去把烤鴨子買回來吃。

賽維聽了馬老爺的回答,登時安了心。掛斷電話之後,她對圍在一旁的勝伊和無心低聲說道:“管家馬上要出發了。我們還是按照原計劃,夜裏走暗道。”

勝伊又恐慌又興奮的搓了搓手:“姐,好刺激哦。”

賽維沒理他。一只手搭在電話聽筒上,她不知怎的,很想再給馬老爺打個電話。可是打通了也無話可說,還可能引起父親的誤解,以為她這裏出了什麽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