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恐懼

無心和蘇桃蹲在指揮部後的陰暗處,攏了一堆火烤紅薯。紅薯是糧食作物,一斤糧票能換三斤紅薯。無心手裏有的是糧票,於是上午帶著蘇桃跑了一趟糧站,冒著流彈的危險抱回了一堆奇形怪狀、並且已經在地窖裏過了一冬的醜紅薯。

大飯盒架在火上,紅薯放在飯盒裏。兩人煙熏火燎的相對蹲著,抱著膝蓋偷偷的快樂。蘇桃正在長身體,一天給幾頓吃幾頓,而且還帶著孩子心性,烤紅薯三個字對她來講,正是又吃又玩。無心不怕燙,挑了一個小紅薯掰開了,裏面熱氣騰騰的露出紅瓤。撅嘴吹開了一層熱氣,他把大的一塊遞給蘇桃:“嘗嘗,甜不甜?”

蘇桃雙手捧著紅薯,因為太燙,所以一口咬下去,嘴裏噝噝哈哈的又吸氣又吹氣:“甜,像糖似的。”

無心也咬了一口,紅薯軟軟的粘上他的舌頭,燙得他緊緊一閉眼睛。蘇桃見了,連忙放下手裏的紅薯,拿了水壺要給他喝。而無心未等喝水,就聽不遠處起了“砰砰砰”的響聲。覓聲望去,他看到了樓後的一排平房。平房是一中先前的體育器材室,為了防盜,窗戶外面都焊了鐵柵欄。隔著柵欄和玻璃窗,無心看到了顧基的臉。

顧基已經被關了半個月了,一天只給一頓飯,毒打倒是管夠,一天至少兩三頓,偶爾還加夜宵。他本來是人高馬大的架子,如今就剩了架子,像副大號骷髏似的,佝僂在暗沉沉的房間裏敲窗戶。

無心隱隱明白了他的意思。從大飯盒裏挑出最大的一只紅薯,他起身走向了平房。顧基所拍的玻璃窗破了一角,無心擡手把紅薯從窗洞裏塞了進去。顧基一把接住紅薯,雙手捧著低下頭,“吭”的張嘴就是一大口。三嚼兩嚼之後,他帶著哭相擡起頭,哀哀地說道:“我想見小丁貓同志……我早就和顧明堂劃清界限了,我都半年多沒和他說話了,我是冤枉的……無心,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從來沒欺負過誰。行行好幫幫忙,你替我向小丁貓同志傳個話吧,我實在是熬不住了,他們天天打我……老陳也不露面了……”

話說到此,他含著一點紅薯,嗚嗚的哭出了聲。細脖子挑著個大腦袋,他瘦出了雞蛋大的喉結。無心拍了拍手上的黑灰,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是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

無心回到火堆前蹲下,蘇桃小聲問道:“一個夠他吃嗎?”

無心勉強笑了一下:“再給就沒你的份了。”

蘇桃托著一塊烤紅薯,低聲說道:“要是被關的是黑背,我就不管了。”

顧基是個狐假虎威的軟蛋,蘇桃沒親眼見他幹過什麽大壞事,所以覺得他和自己是同命相憐;陳部長就不一樣了,蘇桃在陳部長面前永遠是低眉順眼的垂著頭,目光射在地上,帶著極度的恐懼和嫌惡。

三斤紅薯全烤熟了,無心又給了顧基一只,但是始終沒有多說什麽——顧基的母親前天被聯指處決了,屍體吊在街邊的大樹上,專為震懾和報復顧明堂。因為顧明堂的駕駛技術是極其高明,能開著卡車夜行十八彎的山路,秘密的把一門迫擊炮運到紅總指揮部。他是小軍閥的私生子,或許小軍閥根本就對他的兒子身份有所懷疑。小時候,他倒也過了幾天少爺日子,不過少爺日子太久遠了,他已經記不太清。及至小軍閥在四九年時帶著一大票家人逃去了香港,他和母親孤零零的留在文縣,終於意識到了小軍閥有多害人。

他是年初時被武衛國抓進鋼廠保衛處的,起初還想好好做人,兩個月後意識到好好做人是天方夜譚。趁著自己胳膊腿兒還聽使喚,他一狠心,跳樓逃了。

顧明堂為保衛處裏的其他犯人做了個壞榜樣,於是單殺了他的老婆還不夠。他的獨生兒子已是落網之魚,武衛國靈機一動,把顧明堂的老娘也拖出了家門。在鋼廠內部的大批鬥會上,老太太被人用烙鐵烙死了。

無心認為顧基不是個堅強人,所以不肯再刺激他。眼看他狼吞虎咽的只顧著吃紅薯,他帶著蘇桃悄悄撤退了。

紅總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了槍支彈藥,雙方的戰鬥立時先進了許多。街上的熱鬧勁兒明顯是下降了不少,兩方的革命小將光顧著廝殺,已經沒有心思四處遊行。無心沒什麽地方可去,只好帶著蘇桃回樓。

一樓的大教室裏,一隊女聲正在練習合唱。無心從門口向內溜了一眼,見小丁貓帶著李作誠和武衛國,正坐在合唱隊前觀看。李作誠和武衛國都是三十來歲的高大漢子,把小丁貓襯托成了白臉小男孩。但高大漢子左右簇擁著小男孩,小男孩氣定神閑的用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打著拍子,一雙眼睛躲在眼鏡片後,眼神堪稱蒼老,老的幾乎無欲無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