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舉世皆濁

盡管隱士傳統是中國社會一個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但是直到公元3世紀末,中國官員才開始費心思去傳講隱士的貢獻。《後漢書》裏有一章是專門講隱士的,作者是這樣開頭的:

或隱居以求其志,或曲避以全其道,或靜己以鎮其躁,或去危以圖其安,或垢俗以動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

作者繼續解釋說,除了個體之間的這些差異之外,所有的人都有一個共同、不變的目標,那就是修道。對他們來說,道是通向塵廛之外的。雖然孔夫子同意“道不行矣”,但是他仍然待在塵廛裏,因為他認為,作為一個敬道的人,說服那些當權者“為政以德”是他的責任。那些為政以德的人就好比北極星,世界會圍繞著他而和諧地旋轉(“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不是每個人都是這樣樂觀的。楚狂接輿佯狂以避世自保,他曾經從孔子身邊走過,作歌曰:

鳳兮,鳳兮!

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諫,

來者猶可追。

已而,已而!

今之從政者殆而!

——《論語》第18章

對於一部分人來說,修道意味著孤獨的生活,而對另外一部分人來說,則意味著從政生涯。不管一個特定的個體可能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在整個中國歷史上,關於這兩種選擇之間的辯論是永無休止的。在《楚辭》裏,《漁父》繼續著這場辯論:

屈原既放,

遊於江潭,

行吟澤畔,

顏色憔悴,

形容枯槁。

漁父見而問之曰:

“子非三閭大夫與?

何故至於斯?”

屈原曰:

“舉世皆濁我獨清,

眾人皆醉我獨醒,

是以見放。”

漁父曰:

“聖人不凝滯於物,

而能與世推移。

世人皆濁,

何不其泥而揚其波?

眾人皆醉,

何不其糟而其釃?

何故深思高舉,

自令放為?”

屈原曰:

“吾聞之:

新沐者必彈冠,

新浴者必振衣,

安能以身之察察,

受物之汶汶者乎?

寧赴湘流,

葬於江魚之腹中,

安能以皓皓之白,

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漁父莞爾而笑,

鼓枻而去。

乃歌曰:

“滄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吾纓;

滄浪之水濁兮,

可以濯吾足。”

遂去,

不復與言。

屈原是中國第一位偉大的詩人。他也是一位薩滿。大約公元前300年左右,他以這種身份供職於楚國宮廷。在楚國附近,有滄浪河流過。由於批評了楚王的過失,以及遭到同僚的誹謗,屈原被流放到長江南岸的沼澤地帶。就在那裏,當他正沿著湘江岸邊行走的時候,那位漁父遇見了他。屈原對楚王的昏聵感到失望,又不可能繼續從政,所以他的前途怎麽樣,應該是顯而易見的了。在《離騷》裏,他寫道:

何離心之可同兮,

吾將遠逝以自疏。

邅吾道夫昆侖兮,

路修遠以周流。

但是屈原沒能成為一位隱士。他也從來沒有到達過昆侖—終南山一帶。他拒絕了漁父的建議,就在汨羅江注入湘江入口處的東面,跳進了汨羅江。

每年的陰歷五月初五,中國人仍然劃著龍舟去撈救屈原。人們往水裏扔粽子,好讓魚龍亂作一團,以爭取時間,使龍舟能夠追上屈原。但是,不管人們怎樣努力,詩人依舊年年沉水——只苦了中國的江河,變得越來越混濁了。

道德和政治之間的矛盾是隱士傳統的核心。如果說,屈原發現了要如自己所願解決這兩者之間的矛盾很困難,那麽應該說,他不是唯一有這種感覺的人。在屈原投江之前八百年,有一對兄弟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他們的名字是伯夷和叔齊。當伯夷和叔齊聽說新建立的周朝的創建者不但反叛自己的君主,而且還沒有如禮安葬自己的父親就起兵遠伐的時候,他們厭惡地拂袖而去,遷居到了首陽山。他們就是這樣堅持自己的原則的。

首陽山在黃河北岸,在終南山東端的對面,離舜(堯所選擇的繼承自己王位的人)即位前的隱居地不遠。舜以忠孝聞名,而這兩種品質為伯夷和叔齊所敬重。但是與舜不同,這對兄弟沒有遇到欣賞他們這種品質的明君。在隱居期間,他們停止食周粟,而靠喝鹿奶和吃薇菜維生,這種做法讓批評者無從置喙。最後他們餓死了。司馬遷在他們的傳記裏提到,為了抵禦饑餓,分散注意力,他們經常唱下面這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