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比起韓秋雲和陳墨涵,梁大牙和朱一刀的路就要走得輕松得多,他們的肚子裏沒有多少學問,也就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繞的心思。一邊趕路,梁大牙一邊給朱一刀講故事——

“從前,咱們藍橋埠有個老先生,是個畫畫的,別的不畫,專畫壽桃。他畫的壽桃有面盆大,方圓幾十裏的人家做壽,都來買他的壽桃畫。可是這個老先生卻怪,一天只畫一張,不夠賣,要預先訂貨。老先生的兒媳婦不樂意了,跟老先生說,為啥一天只畫一張呢,多畫幾張不是多賣錢麽?老先生說:你知道個啥?我一天只畫一張,賣的是一塊大洋,況且不是人人都能買上的,越是買不到,越是稀罕,物以稀為貴麽。要是一天畫上十張八張,多了,誰也不稀罕了,一張畫恐怕賣不了十個銅鈿。兒媳婦聽了卻不當真,心想是老東西脾氣古板,自己打了主意,要把公爹的絕活學過來。有一天,老先生又關門畫畫,兒媳婦就趴在門縫上往裏看,這一看可了不得,你猜猜她看見了個啥?”

已經是三更時分了,曠野裏朦朦朧朧,遠山的廓影依稀可見。朱一刀在半明半暗的月色中看著梁大牙的後背,有氣無力地說:“猜不出她看見了啥。”

“嘿嘿,”梁大牙咧開大嘴笑了,“老先生的兒媳婦這回算是開了眼界,她看見了她的公爹脫了大襠褲子,正蹲在腳盆旁邊泡屁股呢。”

“咦唏,那是個啥名堂?”朱一刀來了一點精神,憨憨地問。

梁大牙又笑了一聲,“那腳盆裏裝的不是洗腳水,是兌好了的墨。老先生把屁股泡好了,也不站起來,就在原地挪個窩。地上有張草席子,席子上攤著一張宣紙。老先生拿穩了架勢,往紙上一屁股坐下去,再站起來,一張壽桃就畫成了。”

“咦——唏!這畫畫得太邪門了。”朱一刀抽動鼻子,像是嗅著了什麽不對勁的東西,圓圓的臉上擠滿了疑惑,又問:“這一下,老先生的兒媳婦該學會了吧?”

梁大牙又是齜牙一笑,說:“學是學會了,可是輪到她畫就不是那個樣兒了。”

“咋回事呢?”朱一刀估摸精彩的故事還在後頭,咂了咂嘴,等待下文。

可是,沒有下文,梁大牙的故事戛然而止。

前面的路口出現了一隊黑壓壓的人影,正在以極快的速度向這邊運動。

梁大牙看得分明,一把扯過朱一刀,鉆進了路邊的樹叢裏。

果然是隊伍,行動顯得很倉促,有些亂糟糟的,有人肩挑,有人背扛,看樣子帶了不少東西。一行約莫五六十個人,急匆匆從東向西而來。走近了才聽見喘氣聲,間或聽見有人喊:

“快,後面的跟上!”梁大牙和朱一刀憋著氣,一動也不敢亂動。眼下雖然他們已經知道這是中國人的隊伍了,可是中國人的隊伍多如牛毛,是好是歹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分得清楚的。分不清楚,就不敢貿然行事。

“大牙哥,像是國軍。”朱一刀趴在梁大牙的耳邊說。

“噢,”梁大牙猴著腰,賊乎乎地盯著路面,點點頭說,“像。”忽然又說,“他娘的,那人像是秦一飛。”說著眼睛就瞪大了,腮幫子倏然繃緊。

朱一刀驚問:“秦一飛是誰?”

梁大牙沒有吭氣,仍然目視前方,那顆突兀的牙齒咬在下牙上,咯咯作響。秦一飛是土匪姚葫蘆的表侄,從前在洛安州讀過書,後來到姚家圩子給姚葫蘆當管家,是姚葫蘆的重要心腹。

“你給我把眼睛睜大一點,看著有沒有一個缺耳朵的人。”梁大牙惡狠狠地對朱一刀說,然後從褲腰裏摸出一把尖刀。

姚葫蘆當年是梁大牙的老子梁山泡的把兄弟,兩人合夥做木材生意,姚葫蘆貪了昧心錢,被梁山泡削掉了兩只耳朵。後來姚葫蘆當了土匪,竟然派人把梁山泡兩口都殺了。自從日本鬼子打進了洛安州,姚葫蘆就跑出了凹凸山,聽說到什麽地方當什麽鳥毛灰司令去了,沒有想到今天在這裏撞見了。

狹路相逢,梁大牙分外眼紅,心裏琢磨,一旦瞅準姚葫蘆,先手刃了老賊,報了殺父殺母之仇再說。憑他這一身功夫,月黑風高,不愁跑不脫。

不知是僥幸還是緣分使然,梁大牙在那支隊伍裏沒有發現姚葫蘆。那支隊伍也沒有發現他和朱一刀。五六十人的隊伍行動起來迅疾無聲,看起來像逃命,飛天遁土一般,轉眼就沒有了蹤影。

鉆出樹叢,朱一刀拍拍屁股問:“咋辦?”

“啥咋辦?”梁大牙還在懵懂,反問道。

“咱們還往前走嗎?”

梁大牙想了一下,說:“當然還得往前走。”

梁大牙尋思,雖然沒有見著姚葫蘆,但是看見隊伍裏那個人像秦一飛,這支隊伍八成是姚葫蘆的了。再一琢磨,這支隊伍急急如喪家之犬,八成是被什麽人追著,說不定就是劉漢英的隊伍攆在後面。前幾年,劉團長的隊伍既打共產黨,又打姚葫蘆,要繳姚葫蘆的械,曾經開過幾仗。跟在後面的假使是劉漢英的隊伍,那可真是老天有眼了,一來他從軍有路,二來他可以給劉團長的隊伍帶路去逮姚葫蘆,於公於私都是再劃算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