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九章 王爺所請(下)

沒事跑到李素家裏,說一些關於文成公主的話題,嚴格說來,李素和李道宗交情並不深,而文成公主的話題幾乎可以算是李道宗的家醜了,李素隱隱明白李道宗所求者何事,但仍不動聲色,靜靜地聽李道宗訴說。

不管眼前的李道宗表現得多麽憤怒,咒罵起來多麽難聽,可眼裏的無奈之色清楚地告訴李素,這是一個走投無路的父親在求援,無關身份爵位,無關家國社稷,只是很單純的父親救女兒。

哪怕是位高權重的王爺,李世民的和親聖旨仍如五指山將他死死壓在地底,李道宗改變不了那道聖旨,又想成全女兒的心願,除了求救,還能怎樣?

“老實說,陛下賜屏兒和親,還有和屏兒私訂終生的那個蠻夷男子,兩樣我都不滿意,我家屏兒很小便惹人憐愛,別的公主郡主自小便仗著身份跋扈張揚,我家屏兒生來卻老實文靜,從不在父母面前哭,也從不開口跟老夫要什麽,受了委屈自己躲在房裏悄悄抹淚,打開房門又是一臉燦爛的笑,苦自己咽,笑給別人看,害怕給別人添一絲麻煩……就連她懸梁自盡都是無聲無息,救醒過來也不哭,一叠聲的給老夫道歉,說是給我添麻煩了。”

李道宗說著說著,眼眶越來越紅,狠狠灌了一口酒,臉頰很快湧起兩團酡紅,長長嘆道:“這樣的女兒,如何不教老夫疼到骨子裏?縱然做下令家門蒙羞之事,可……畢竟是老夫的女兒呀,救得了她一次,怎救得了她一生?老夫不能眼睜睜看她死去,當是前世欠下的孽債也罷,她在受苦,老夫幫她償還。”

“陛下旨意已下,與吐蕃和親是大唐的國策,國策不可輕易更改,更何況老夫也不能以一己之私而誤了國事,可是,老夫實不願女兒遠嫁他鄉,尤其是嫁給一個她並不喜歡的域外蠻夷,屏兒看著柔弱文靜,可她的心思很重,老夫可以斷定,此去吐蕃,不消兩年,她必積憂早逝,這個女兒……是老夫從小捧在手心裏的寶,老夫怎忍見她離世?”

李道宗說完已是淚如雨下。

李素抿唇,心中五味雜陳。

不願因私誤國,又不願看女兒遠嫁而早逝,這種矛盾的心理,對一位父親來說,想必是生不如死的掙紮吧。

事情似乎走進了一個死局,既不想誤國,又想成全女兒,世上哪有兩全其美的事?終究只能有取有舍,更何況,李世民聖旨已下,舉國皆知,此時若再違旨,李道宗全家離倒黴便不遠了,以李世民剛強獨斷的性格,敢挑戰他的權威者,通常是沒有好下場的,自家兄弟也一樣,對自家親兄弟痛下殺手的事,李世民早已幹得熟門熟路了,何惜一個堂兄弟?

有那麽一刻,李素心中也感到了一陣痛楚,還有深深的自責。

多年前,在村口的河灘邊,是他親口對東陽說,陛下若不舍嫁女,何妨從宗親中挑選一位女子,冊封為公主,與吐蕃和親。

一語成讖!

當時的他沒想到,只因自己的一句話,卻帶了如此惡劣的後果,影響了一對有情人的命運,還有一個家庭的悲喜。

這些時隔數年的連鎖反應,是李素始料未及的。

溯其源頭,一切皆因他而起。

公主們松了口氣,可以不必遠嫁和親了,然而,宗室女子便該死麽?這份關乎社稷安穩的責任,究竟該由誰來擔當?

深深的自責襲上心頭,看著眼前泣不成聲的李道宗,李素只覺得自己很惡劣,他對自己產生了一種深深的厭惡。

一向自詡過得踏實,活得明白,沾沾自喜於自己的超然物外,與世無爭,所以能站在局外笑看世人蠅營狗苟,爭名奪利,總以為自己算不得好人,也不能算壞人,總在自省時反復告訴自己,自己至少是個無害的人,沒有害人的心思,當然,也有防備被人害的準備。

直到今日,此刻,李素忽然發覺,人在塵世裏,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做到超然物外,廟裏的和尚都在斤斤計較哪位施主給的香油錢太少,敬佛不誠,佛祖必不佑,自己一個徹頭徹尾的塵俗世人,有什麽資格站在局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終究在無意間影響了別人,傷害了別人。

“無害”?有什麽資格如此評論自己?

李道宗不知此刻李素心中的自責,猶自抹著淚道:“兒女債即父母債,老夫一生不求人,想要什麽徑自拿刀劍去取,女兒這般模樣,老夫恨不得以身代之,可是,老夫能怎麽辦?聖旨已下,木已成舟,不敢逆旨又不願遵旨,老夫實在是……走投無路了!”

使勁吸了吸鼻子,李道宗望向李素,眼中充滿了乞求。

“子正賢侄,老夫多年前已知你聲名,你是個有本事有辦法的人,從我知道你的那天起,你所遇到的任何事,陛下交給你的任何事,你都能辦得漂亮利落,從獻策薛延陀推恩,到收復松州之戰所創震天雷,到數千壯士死守西州不失,再到晉陽平定民亂,這些事老夫皆有所聞,雖比你癡長年歲,但老夫不得不說,你是老夫生平僅見的英傑人物,當得起老夫一句‘欽佩’,老夫走投無路之下,第一個念頭便想到了你,所以……子正賢侄,老夫請求你出手助我一把,幫老夫的女兒度此厄難,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