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篇 骷髏案 第二章 銀碗、骷髏

候敵家先動,變生其間,我得其形,

則以計應,常擊其亂,不攻其治。

——《武經總要》

金明池上吹來一陣春風,剛才排演水陣時,船上眾軍校都出了一身汗,被這風一吹,頓時清爽許多。

梁興立在船頭,望著千頃碧水,泛起萬縷清波,心神為之一暢,胸懷灑然一空。正在凝神待命,忽覺有人回頭向他盯過來。他們的虎頭船排在第二排,那人在第一排斜前方。梁興扭頭一看,那人身材瘦高,面色傲冷,神情形貌如同峭壁上的孤鷹一般。緋色軍服外穿著件綠羅紅盤雕紋的禁衛班值褙子,是右班內殿值押班郭沉。去年,龍標班就是敗給郭沉所率的禦前爭標班。郭沉雖是勝者,目光中卻有些探尋戒備之意,自然是把龍標班當作勁敵,心存忌憚。梁興朝郭沉微微一笑,頷首致意。郭沉卻裝作沒見,扭回了頭。

梁興不由得又微微笑了一下,他知道龍標班這回必勝。

他調任到龍標班後,之所以敢向隊將承諾第二年一定奪得銀碗,並非妄許。他是先讀到了《孫子兵法》中那句“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頭一回讀到時,他心底似乎有一根暗藏許久的弦,猛然被撥響。頓時明白了許多道理。最先,他與人比武時,總是一心求勝。由於進擊太急,難免留下漏子,讓對手捉住,因此常常敗多勝少。後來歷練得多了,再與人交手時,他並不急於進攻,只嚴守住門戶,靜觀敵手虛實強弱,伺機而動。常常勝於一招制敵。他之所以贏到“鬥絕”名頭,並非他處處都強,樣樣均無對手,而是由於他無師自通,學會了一個“待”字。雖然學會,他卻始終說不出、道不明,直到讀到這句“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才豁然明白。

他想,不論兩軍對陣,還是金明池爭標,都逃不出這個道理。凡事先求自保,讓敵手無隙可乘。如此,便能先立於不敗,使敵不可勝己。而後,再去謀求勝敵之機。其中關鍵就在於一個“待”字。兩軍若勢均力敵,“待”字則尤其緊要。若敵軍也如己軍一般,嚴防密守、無隙可乘,便不應貿然出動,而應穩住陣腳,密查暗伺、耐心等待,一旦敵人露出破綻,便急擊勿失。這便是“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

他仔細估量,自己雖不清楚龍標班究竟有幾分“不可勝”,但至少龍標班軍健全都是萬裏挑一的好手,於其中再精選二十四名強手,嚴加訓練,必定是一等船隊,自有其“不可勝”之基。至於對手的“可勝”,則需較量過後,才能知曉。因此,他才大膽承諾第二年一定奪到銀碗。

如他所料,經過頭一年立威、殺驕、嚴令、一心、精訓之後,龍標班在金明池果然不遜於任何一支船隊,最終還險些奪到銀碗。惜敗之後,梁興心中越發有了底。龍標班的敗因在於“不可勝”仍未做足。船隊相爭,全憑一鼓。槳手快慢節律都由鼓聲來定準。去年爭到最後,只剩龍標班和禦前班在最前頭爭鋒,眼看要搶到銀碗,龍標班的鼓手卻有些慌亂,失了鼓點,後頭的槳手跟著一起亂了節律,結果被禦前班一氣搶先,奪到了銀碗。

為此,梁興特意到京城樂社裏尋訪,眾人都說,京城第一鼓,該是鼓兒封。於是他說動隊將,前去延請鼓兒封。鼓兒封為人孤傲,說自己不領皇糧,不踏官門,再三推辭。梁興便和班中鼓手身著便服,一起前去拜師。鼓兒封一眼就認出梁興,仍然不肯。梁興便說服那鼓手,以誠心打動鼓兒封。那鼓手自己也痛悔失誤,便抱著鼓,跪到鼓兒封家門前懇求,不被接納便決不離開。他在那門前跪了兩夜一天,到第三天清晨,鼓兒封終於開了門,收他為徒,傾心傳授鼓藝。並和梁興一起商討,定出急首、穩腰、猛尾三段鼓法,另創制了一節應變急鼓。經過鼓兒封悉心教導,那鼓手翻然成為龍標班一大“不可勝”之因。

船隊爭競,除了鼓,還有鑼,只是鑼的功用向來不及鼓。梁興卻不肯忽略鑼,又向鼓兒封請教,兩人一起商討,於常法之外,又商議出一條敲鑼制勝之法。

此外,梁興又請來十數個老船工,龍標班訓練劃槳時,專門由這些老船工挑毛病、尋漏子。龍標班軍健們頭一年惜敗,心裏都憋著怒火。因此,沒有一個厭煩鄙棄這些老船工,反倒誠心聽勸求教,槳技也精進不少。

因此,今天梁興心中毫無疑慮畏懼,只待必勝。

眾爭標船列隊等候了片刻,一只小舟從水棚下漂出,筆直駛向水中央。船上一名軍校手執一根長杆,杆頂掛著錦彩銀碗。雖然隔得遠,但那銀碗在日光下耀著銀光,直刺這邊爭標眾人的眼。梁興聽到自己身後的石守威響響咽了口唾沫,那聲音像是一只肥泥鰍鉆進泥塘中一般,梁興不由得又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