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哀美人兮(四)

謝尋微長眉微蹙,眼神疑惑又無辜,“穆哥哥在說什麽呢?”

“叫我穆知深。”穆知深從袖中掏出一張紙卷,在謝尋微面前鋪開,上面都是人名,密密麻麻寫了一面。穆知深看著那張紙說:“十二年前穆家堡兇變,穆家遷宅之後,闔府采用光明燈照明。一個月前,山陰楚氏駐潯州管事楚約來宅中拜謁,光明燈下,他沒有影子。”

謝尋微微笑不改,“哦?鬼怪混入仙門了?”

“此鬼舉止如常,不殺人,不嗜血,和一般鬼怪很不一樣。我發現仙門中有鬼怪藏匿,並未聲張,暗中調查。查得鬼怪凡十四人,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曾經造訪過寒山道場。不僅如此,我翻閱江左仙門過去一年的死亡記錄,曾留宿於寒山道場者,或暴斃,或死於殺鬼戰役,或患惡疾而亡,總而言之,十不存一。如果我猜得沒錯,為你辦事的鬼怪數目有限,你不能同時讓所有‘人’存活,只能定期讓一些人‘死去’。”穆知深頓了頓,最後問,“不要和我說謊,謝尋微,你同鬼怪交換了什麽,對麽?”

被揭穿真相,謝尋微並不慌張,笑意依舊融融。他歪頭看穆知深,“如果我說對呢?”

穆知深擡起眼,目光一下變得冷厲而肅殺。

“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謝尋微款款站起身,踱步到軒窗邊。外面的雪光透過蠡殼窗,蒙蒙的,帶一點眩目的珠光。映照在謝尋微半邊臉上,他朦朧的輪廓美麗又哀傷。他淒涼道:“難道寒山道場就不是火爐?難道在那些男人身邊調笑弄琴就不是滅亡之路?我阿父乃謝氏主君,我阿母乃喻門貴女,大宗師授我經義,師尊教我術法。而今我連任人踐踏的塵泥都不如,你讓我如何不恨?我不求哥哥垂憐,哥哥高義,不如拔出你的刀,將尋微的性命了結於此。”

他閉上眼,晶瑩的淚滴無聲滑落細瓷般的臉頰,砸在冰冷的地磚上,像一顆珍珠碎裂。

美人落淚,如海棠著雨。

沒有人不會為這一幕動容。

除了穆知深。

他淡淡道:“放下你的針,你勝不過我。”

一枚銀針懸停在他的腦後,距離他腦後的強間穴只有一寸之差。

謝尋微斂了笑意,方才的悲傷神色如金漆一樣寸寸剝離。

“穆哥哥真是個棘手的人物。”

“再說一遍,不要叫我哥哥,我和你不熟。”穆知深面無表情。

“可是有一點你說錯了。”謝尋微不動如山,腳下的影子卻在膨脹、長大,罩住整面墻壁,到達屋頂。他身後的影子猶如一頭兇獸,蹲踞著,虎視眈眈。他溫聲道:“孰勝孰負,尚未可知。”

穆知深望著那影子,問:“拘鬼召靈術?你從何學來?”

“與你無關。”謝尋微並沒有回答,只是露出頭疼的神色,“在寒山道場打起來,暴露了我的鬼侍,應付那些仙門的渣滓很是麻煩。所以穆郎君,我建議你在我的銀針下安詳離去。”他笑得溫柔如水,“莫怕,不疼。”

兩個人沉默地對視,謝尋微的笑容溫和又殘酷,那點著唇脂的嫣紅嘴角仿佛沾染著艷麗的鮮血。然而穆知深始終是淡淡的模樣,他的眼睛是安靜的灰,深沉,又純粹,似乎再兇惡的鬼怪也無法撼動他的平靜。

半晌之後,他垂下眼眸,道:“你很強,比我想象中更強。但你太年輕了,謝尋微,我可以發現你是兇手,別人也可以發現。你太急切,殺人可以一針斃命,可是殺了他們救不出你的師尊。”

謝尋微眯起眼,“你如何知道……”

“那天夜晚圍剿抱塵山,是我把你從百裏決明身邊拉走的。”穆知深說,“所有人都跑過去剖他的六瓣蓮心,那個時候我看到了你的樣子,又痛苦,又哀傷,又憤怒,恨不得殺光所有人。所以我把你拉走了,如果他們看到你的表情,就會知道你和百裏決明才是一夥的,百裏決明才是你的親人。”

謝尋微沉默了,他凝眸看向眼前這個男人。對於穆知深,他知道的不多,他聽別人說這個男人我行我素,獨來獨往。很多人懼怕他,甚至包括一些仙門的長輩。他行事沒有顧慮,人們害怕這種沒有牽掛的人,因為這種人通常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

對他印象最深的那次就是四年前他對著自己拔刀,他揭穿了仙門那些渣滓醜惡的嘴臉,警告謝尋微他即將面臨的悲劇。然而謝尋微心中並沒有感激,多年的苦痛讓他心如鐵石。即便這個男人曾經幫助過他,他也可以毫不猶豫地將銀針刺入他的頭顱。

穆知深繼續道:“在今後一年內,我會逐步清理掉這些人,沒有人會發現你是背後的罪魁禍首。”

“為什麽要幫我?”謝尋微問。

穆知深低頭看自己的手掌,“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要幫你,就像我想不明白,為什麽人總是要和至親摯愛生死相離。我小時候總是覺得,所有東西生來就在那裏,天空永遠在頭頂上,花瓶永遠不會褪色。父親、母親、妹妹,我們大家會永遠在一起。後來我才發現,原來一切都會從光退到黑暗裏,去一個你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