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重逢(一)

電光猶如青蛇猙獰地橫亙漆黑的天幕,雷聲轟鳴,恍若巨大的車輪滾過天盡頭。喻夫人心神不寧,翻來覆去,又一次支起身,喊外間陪侍的使女給她倒水。然而內室黑暗,無人回應。

“小桃?”她又喊了一聲。

依舊寂靜。

她終於意識到不對勁,坐了起來,揚手一揮,燭台上的燈火次第點燃,橘黃的光像蜂蜜那樣交相流淌,驅走屋子裏沉澱的陰冷。最後一盞燈點亮,照出月白色簾幕後面跪坐的模糊人影。

脊背挺直如松,神態安然自若。

謝尋微擡起臉,笑容溫煦地向她打招呼。

“尋微,拜見舅母。”

“謝尋微!?”喻夫人訝然,“你怎麽會在這裏?”

她赤足下了腳踏,帳幕無風自動,無聲地向兩側拉開,她這才發現簾幕後面的人穿著一身青衣男裝,鬢發一絲不苟地束起,素凈白皙的臉龐未施粉黛,沒有平日的艷麗,顯出一種溫吞如水的潤澤。

這張臉,明明是裴真的臉。

“你!”喻夫人指著他,臉上滿是震驚,“你剛剛說你是誰?”

“如舅母所見,”謝尋微歪頭淡笑,“尋微掩飾了八年之久,著實不容易。”

“好你個謝尋微,將我們當猴子耍!”她心下恨恨然,埋怨自己不曾多加注意。謝尋微竟是個男人,是不是說明他身上護佑會陰的惡鬼咒詛並無效果?這個先天爐鼎的賤人,見他們都被蒙在鼓裏,心下不定怎麽嘲笑他們。

“你怎麽進來的?為何沒有人通傳?”喻夫人冷冷看他。

“……”謝尋微低笑,垂下眼睫轉動拇指上的綠松石扳指,上面沾了一點兒嫣紅的血跡。他從袖中取出絲帕,慢條斯理地擦幹凈,溫聲道,“舅母放心,殺了幾個看守門戶的弟子而已。尋微不喜歡血腥味,只要舅母不要大聲喧嘩,死的人不會更多。”

“什麽!?”喻夫人眸子緊縮,幾乎成了一枚針尖。

她疾步奔向窗邊,打起軒窗,外面雨絲婆娑,血水混在雨裏汩汩流下檐溜。往日巡邏的喻家子弟無聲無息靠在立柱下,喉間鮮血湧流。發力於目,極目望去,長廊裏所有子弟都已失去了聲息,花葉上盡是血滴洗不去的印記。

她不可置信,指尖發青。

這怎麽可能?一個劍都拿不起來的廢物,一個天生要當爐鼎的人,怎麽可能殺死她喻家的俊秀兒郎?

“仙門承平太久了,喻家的劍都生了銹啊。”謝尋微露出憐惜的神色,“我聽聞數百年前喻氏太上忘情道冠絕人間,無情劍劍斬八方,所過之處鬼怪變色,惡煞逃竄。可惜近百年來喻氏族人沉溺於兒女私情,竟無一人修煉無情劍。”他輕笑,彎了眉眼,“也對,塵世羅網,唯情最大。便是尋微,也難逃其中。”

喻夫人咬牙切齒,“謝尋微,你膽大包天!”

她驀然振袖,劍光猶如飛燕倏地嘯然而出,直刺向謝尋微的眉心。飛劍眨眼便至,然而謝尋微安然跪坐,唇畔的笑意絲毫不減。那眩目的劍光停留在謝尋微面前一寸,一張符咒擋在劍尖,飛劍竟如同刺在一面銅墻鐵壁上一般,再也無法前進分毫。

“舅母劍技不過是第四品通幽,尋微不才,座下鬼侍比舅母略高一籌。”他笑容的弧度加深。無數鬼影在燭光裏聳起脊背,猛獸一般蹲踞左右。如果用槐葉擦一擦眼睛,就會看見符咒上粘連著漆黑的鬼魂,劍尖刺在鬼魂的眉心。

喻夫人大驚,喃喃念出那個失傳已久的術法:“拘鬼召靈術!”

謝尋微掐出手訣,指尖青光閃過,喻夫人肩膀一沉,頃刻間猶有轟然巨山壓於兩肩,她不得不臥倒在地,額頭冷汗直下,脊背衣裳濕透。

謝尋微走過去,在她背上又貼了一張小鬼黑符咒。喻夫人登時連腦袋幾乎也擡不起來了,只能被迫看著謝尋微的黑色油靴和青紗衣角。

“學一個故人的法子,果然甚為好用。”

喻夫人心思急轉,一瞬間什麽都明白了,咬牙恨聲道:“原來我養了一只白眼狼在家裏!什麽百裏決明卷土重來,都是假的,謝尋微,是你害了連海,還把他的頭顱埋在我的床下!謝尋微,你這個千人騎萬人枕的賤人,只恨我當初一念之仁,應許我兒留你這個不男不女的東西在我喻家門庭,才有如今的禍患啊!”

謝尋微的眸色頓時變得陰沉,他眯起眼,唇畔的笑容映著融融的燭光,好像沾上了鮮艷的血色,分明是暖色的,卻冷冽入骨。他掐起喻夫人的脖子,喻夫人像一只待宰的老雞一般被提了起來。她直著脖子,不停地咳嗽。

“舅母真是冤枉尋微了,舅舅的頭顱著實和我沒有關系呢,不過……”謝尋微用絲帕掩住口鼻,擋住喻夫人呼出的氣。他唇畔的笑冰冷又殘忍,“舅母就不曾想想,表姐為何去往天都山至今未歸,她到底去了哪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