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白塔(一)

塔下的百姓和衛隊死傷大半,就連般遮麗也負了傷。無人知曉那長脖子的鬼怪老婦是誰,她比他們見過的鬼怪都要兇惡。直到從中原打探消息的探子回來,帶回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靈童和天女都死於非命,接連化鬼。那琉璃塔上的惡鬼,便是失去了神智的鬼怪阿蘭那。

“王君,”探子遞上一道金帖,“百裏渡和百裏決明說願幫王君抵禦……阿蘭那。”

“讓他們滾!”般遮麗大怒,“支起結界封山閉林,斷絕他們從虛門進瑪桑的機會。從今往後,瑪桑與中原此仇不共戴天!”

般遮麗想不明白,阿蘭那那樣一個美麗的女郎,為了她心裏的郎君放棄不老不死的壽命,放棄尊崇的天女名位,義無反顧出奔中原,最後竟是如此下場。是否所有熱烈的真心都換不來好結局?般遮麗又想起迦臨,他死前,可怨恨她麽?

阿蘭那的術法詭異至極,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半數寨子淪為鬼域。人只要進到裏頭,便無法再出來,直到被阿蘭那吞噬。般遮麗帶著所有族人撤出寨子,在陰木寨的外圍紮營休憩。根據罹難者用連心鎖傳出來的訊息,阿蘭那有歡喜、忿怒和寂靜三個法相,正對應著他們瑪桑的古老傳說——人死後,會在三重明光裏見到一生的歡喜、忿怒,最後歸於永恒的寂靜。另外,鬼域裏時空錯亂,所有進去的人都會迷失在永無盡頭的房間裏。

最後陰木寨的祖先傳來消息:小靈童被阿蘭那困在了陰木寨。

鬼域持續擴大,靈力的消耗讓阿蘭那的饑餓與日俱增,他們必須找到辦法填飽她的肚子。聾者從天音帶回答案,一個純陰童子可以保阿蘭那飽腹六十年。瑪桑的首領和子民都以悲哀的目光望向般遮麗,她是瑪桑的王君,她必須做下最合適的決斷,即便那充滿罪惡。

般遮麗決定獻祭純陰童子,以換取瑪桑的平安。他們用金子塑造十一面天女和六臂靈童的法像,虔誠祭拜,供奉乳豬和飯團,將法像放進純陰童子的棺材,再派人將棺材送進陰木寨。只要一切按照儀式步驟一絲不苟地進行,已經變成鬼母的天女就不會出現,挑棺材的男人們可以踩著月光安然返回。他們繪制彩畫放在陰木寨,記錄這段傷痛的歷史。往後六十年,居住在陰木寨之外的瑪桑人安然無恙。

百裏決明看著那些痛哭流涕的父母將孩子放入黑漆棺材,喂他們吃下安神的酸棗仁。只要他們一覺睡過去,就不必直面恐怖的鬼母。父親和母親挑起竹擔,小小的棺材升起。瑪桑人目送著他們進入老寨,眼見那棺材孤零零放置在天井中央,父親和母親退出老寨,大門緩緩閉合。

一年又一年,族人死了一代又一代。般遮麗的功法延緩了她的老去,讓她的壽命遠長於常人。可歲月畢竟會留下痕跡,風雪來了又去,鬼國第二百六十年,它們永遠歸宿在般遮麗的兩鬢。曾經那個驕傲的王女已經不見了,只有喻聽秋知道,她的鬢邊心上積落了多少無法融化的雪。

這一年按照往常的祭祀,將一個不滿六歲的純陰孩童放進黑棺,送入陰木寨。寨門閉合,所有人舒了一口氣,他們又將迎來苟延殘喘的六十年。

沒想到的是,今年發生了意外,當瑪桑人進入熟睡,綺麗的明光在鬼國的天穹亮起,紅通通的窗紗外徐徐顯現了一個黑漆漆的瘦影。尖叫聲劃破夜空,鬼怪在黑夜裏狩獵。普通人的鮮血無法滿足鬼母空虛的胃,所有衛隊張弓搭箭,鬼母受的傷越重,就越瘋狂。

終於,瑪桑人被迫西遷。

再後來,所有的故事百裏決明都已知曉。瑪桑人千辛萬苦來到西難陀,修建樹屋,落地生根,陰氣的侵蝕卻讓他們接連得了怪病。一天天脹大的肚子,一個個死去的人,身懷功法的般遮麗發病最遲,理所應當為他們送葬。她將冰蟬玉放入黑棺,闔上他們無神的眼。族人都走了,最後只剩下她。

其實死了這麽多人,她大概知道只要在發病初期嘔出胃裏的穢物即可。無所謂了,因為即使那麽做了,她也活不了多久。

不會有人為她封棺了,她坐在搖椅上,眺望窗外陰郁蒼蒼的望天樹。二百多年了,她已經走到了人生的盡頭。這苦厄載途的漫長一生,她早已感到疲倦。她點燃一盞長明燈,將深紅色的衣袍疊放在膝頭。山林噤了聲,隔著窗紗,一枝橫斜的藤蔓開了花,影子印在窗紗上。恍惚間,她好像又聽見了野畫眉的叫聲,紅燭在瓷盤裏高燒,梅花蠟密密匝匝疊上漢地青瓷。燈火裏他摘下金色的面具,一雙靜靜的眼眸,她牽掛了一生。

搖椅寂寂地搖,長明燈流金的光暈裏,銀發蒼蒼的女人闔上了眼眸。

喻聽秋睜開眼,卻見自己站在黑暗中,遠處有一盞明亮的長明燈,一把褪了漆的搖椅,一個陌生的女郎坐在上頭,穿著她熟悉的瑪桑紅裙。她走過去,同這個女郎面對面。歲月在女郎臉上留下了痕跡,卻遮不住她眼眸裏美麗。她年輕時定是個明媚的女人,瑪桑的女人美得一樣熱烈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