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白塔(二)

他們按照瑪桑人的指引,來到叢林的盡頭。出了密林,眼前豁然開朗,山脈在他們腳下降低,青翠的灌木向下延展,隨風搖曳枝葉,深淺不一的綠色左右浮動。最凹處是廣袤平緩的谷地,青白色的水流分支、集中、洇漫,描出一朵六瓣蓮的形狀。刺水芒草蕩在白波之上,翕動,連成蒼蒼一片。一座偉壯的大理石白塔岑陡屹立在谷地中央,塔身多處被鑿空,看上去頗為奇特。塔後面傍著一座嵯峨的高山,連嶂絕頂,頂端直插雲霄。

原本是極美麗的景象,只是一切光景都被明光罩住了。塔下白璧伸展出無數粗如嬰兒小臂的黑色鎖鏈,每條鎖鏈都扣著一個鬼怪的脖頸子。枷鎖上印著鮮紅發光的咒紋,那些鬼怪或者皮肉盡脫只余枯骨,或者渾身上下綁著臟兮兮的繃帶。這些鬼怪約莫都被邪怪寄生了,全都蜷著身子呼呼大睡。放眼望去,白塔周圍被他們圍得像鐵桶一樣。

根據般遮麗的記憶,他們是陰木寨裏走出來的,跟隨瑪桑人西遷的鬼怪。西難陀有邪怪,被邪怪寄生之後神智漸喪,行動不由己。他們就扣上了咒鎖,讓自己永遠無法離開白塔,誓死守衛此地。穆家堡那只血垢鬼怪約莫就是從這兒來的,生前的百裏決明把他抓了去,將他的鬼魂封入黑棺,帶回了中原。

瑪桑鬼怪的確忠心,卻也給百裏決明帶來了麻煩。按照地圖上的警告,白天不可入塔,塔內很可能聚集了怕光的邪怪。那就只能晚上入塔,可若是晚上入塔,外面圍著的這些鬼怪就會醒過來,一樣棘手。

裴真凝眉思索,“現在要做的事,就是判斷塔外鬼怪棘手,還是塔內的邪怪更棘手。”

生前的百裏決明是夜晚入的塔,不知道他用的是什麽法子。

“挖地道行不行?”百裏決明蹲下來戳戳泥土,“一路挖過去。”

謝岑關否定了他的計策,“這裏溪水這麽多,地下都是水,你挖不了幾尺就得噗噗冒水。要我說,除非咱們能飛,否則根本避不開外頭這些瑪桑鬼。”

“我還有個法子,”百裏決明說,“就怕裴真不樂意。”

裴真苦笑,“前輩多慮了,但說無妨。”

“你看,那些鬼怪被陰邪侵蝕了神智,互相卻都不打架,只咬活人。那麽他們是怎麽分辨誰是活人,誰是死人的?”百裏決明道。

“這有什麽不好認?”喻聽秋道,“他們都臭了。”

百裏決明一拍大腿,“沒錯,他們臭,咱們不臭。若是咱們偽裝成腐爛的死人進去,變得同他們一樣臭氣熏天,他們就會把我們當成同類。”

至於怎麽偽裝,當然要從樹屋那兒拖一具死屍出來,把他的血肉抹到身上。這法子惡心至極,百裏決明扭頭去看裴真,果然,這小子的臉已然白了。百裏決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你身嬌體弱的,塗死人肉你受不住。乖乖留在樹屋裏等我,爺辦完事兒就出來接你。”

謝岑關在一旁幫腔,“就是就是,你們年輕人都留下,讓我們兩個老的沖鋒陷陣就行啦。”

裴真淡淡微笑,看起來溫文爾雅好說話的樣子,其實一句話都沒聽進去。更不用說喻聽秋和穆知深,都自顧自回樹屋去選屍體。

謝岑關萬分郁悶,湊在百裏決明身邊嘟囔:“現在的年輕人,主意真大,長輩的話兒跟放屁似的。老前輩,你說是不是?”

謝岑關說的話都在理,只是這一口一個“老”字聽得百裏決明火大,每一個“老”都提醒著他他同裴真的年紀差距,仿佛諷刺他老牛吃嫩草,不知羞恥。老什麽老!男人論強弱不論年紀,他百裏決明一拳能幹翻三頭牛,比那些弱不禁風的江左兒郎強悍百倍。百裏決明兇巴巴橫了謝岑關一眼,“你才老,老子年輕得很。以後不許說爺老!”

謝岑關莫名其妙,這廝往日以祖宗自居,這會兒怎麽不許別人說他老了?

“對了,有件事忘了問,”百裏決明扯住他的衣領,“二百五,你生前是不是喜歡搞三捏四,在外面生了私孩子?”

謝岑關喊冤,“怎麽可能?我這麽一個光風霽月的一個人兒,我就我家娘子一個。跟她成親之前,我還是幹幹凈凈的童子身!”

“放你娘的臭狗屁,給老子想清楚再回話。”百裏決明威脅他,“裴真和尋微長那麽像,難不成是巧合?”

“哈?裴……裴真?”謝岑關一愣,目光越過百裏決明肩頭,遙遙望見裴真側睨過來的眼。火紅的明光籠著他半邊臉,明明暗暗間,那深邃的眼神充滿威脅。謝岑關登時明白了,兒子和百裏決明放在一塊兒比較,他當然是站在兒子這一邊,立時裝出回憶的姿態,“啊……呃……好像有一回喝醉酒,確實度了一夜春風。”

果然,裴真就是謝岑關的私生子!百裏決明頓時頭大了起來。他娶了裴真,謝岑關這個二百五就是他家翁,難道他還得尊稱謝岑關一句嶽父?百裏決明心裏頭郁悶,踹了謝岑關一腳,“滾蛋,別在爺面前晃來晃去。”說完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