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立春時節, 皇帝和官員們扶犁親耕,勸民農桑,是傳統慣例。

曾經有一位古代官員說過:“吃百姓之飯, 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得一官不榮, 失一官不辱,勿說一官無用, 地方全靠一官。”[1]

沈伯文深以為然。

但他自己也確實不是什麽種田的好手,雖不至於忙活上半日就腰酸背痛,但種地的動作也的確略顯笨拙, 好在人不笨,熟練了之後倒是也有模有樣了。

他這般認真,倒是讓有些跟著想要渾水摸魚的下屬們不好意思起來。

“大人,喝口水吧。”

照例來說,官員們扶犁親耕,一般都是做做樣子, 沒有誰會當真老老實實地幹上一天農活。

沈伯文倒是沒有隨便扶兩下就走人的意思, 但也並不打算幹滿一天, 畢竟府衙之中還有許多公務需要處理,因而計劃中是一早上。

此刻正是日頭高懸, 馬上將近正午時分。

忙活了一早上,他的額頭上也冒出了細密的汗水,接過唐闊遞過來的竹筒, 裏頭裝的是提前燒開了的清水, 一口飲盡, 熱氣頓消。

他緩緩呼出一口氣, 放眼望去,心道在自己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地方,新附入南陽府的流民和本地以往的百姓們,此時應當都在忙著春耕吧?

他帶來的人們,體力甚至還不如他,迫於壓力幹了一早上農活,此刻都已經氣喘籲籲,穿著官服毫不在意地扶著腰坐在田間地頭歇息,只有一個例外。

——是個約莫十幾歲的少年,袖口縫著麻布,明顯是在戴孝,指節分明的手握著農具,執拗地還在堅持著。

沈伯文的視線也移到了少年清瘦的背影上。

他又擡眼看了看日頭,終於下了回去的命令。

下屬們頓時小聲歡呼起來,少年也收了動作,將手中的農具送到指定的地方,然後回到沈伯文身邊,喚了聲:“沈伯父。”

沈伯文看著眼前相貌英俊,只是面色微微有些蒼白的少年,輕咳了一聲,態度溫和地問道:“庭安,累嗎?”

少年搖了搖頭,平靜地道:“不累,先前祖父……還在的時候,每年立春時節也會帶我們親自春耕半日。”

少年名叫顧廷安,是南陽府本地名門顧家的長子嫡孫,顧家在南陽府一向頗有善名,聽說在饑荒剛開始的時候,顧家也是第一個拿出糧食救濟百姓的人家,顧廷安今年十五歲,年僅十三便已經考中了秀才,當之無愧的少年英才,再加上不錯的家世,原本這一輩子應當順遂的。

可惜,只是應當。

叛軍攻入南陽府之後,一頓燒殺搶掠,除了知府府衙之外,首當其沖的便是顧家。

許是家裏的糧食被搶紅了眼的叛軍盯上了,也或許是別的什麽原因,在叛軍離開之後,顧家除了正在紫陽書院讀書的顧廷安之外,滿門上下無一活口……

沈伯文在初初聽聞這件事之後,也是沉默了許久。

南陽府局勢不平穩的時候,雙清先生作為山長,自然不能讓學生以身試險,便親自做主把顧廷安壓在了書院,並派人前去附近打聽情況,然而帶回來的消息卻是如此噩耗。

在衛國公帶著朝廷精兵將叛軍剿滅之後,雙清先生便讓自己兒子親自帶著顧廷安回了南陽,不幸中的萬幸,因為顧家善名遠揚,城中受過他們恩惠的百姓不少,便有人偷偷帶著家人替他們收了屍,不至於讓他們屍骨無存。

先前玨哥兒在書院之中來信的時候,還曾經提到過這位師兄,幫過他幾次忙,因而沈伯文一開始就對顧廷安有所印象。

雙清先生的兒子不放心顧廷安這個少年郎孤身一人在這兒,幫著他將家人的白事辦完之後,便打算將他重新帶回紫陽書院,卻沒想到被婉拒了。

少年只道:“多謝夫子,但學生想留在家鄉為長輩們守孝。”

池大老爺無法,情勢僵住了的時候,恰好沈伯文被調任南陽府知府,雙清先生如此這般的一想,便給沈伯文寫了封信,將此中情況一一道來,並且托付他暫且看顧這個孩子。

沈伯文看罷信後也是不勝唏噓,又感念顧家人品性善良,卻未得好報,幹幹脆脆地回信應了下來,親自登門顧府,上了炷香,同顧廷安見面之後,便道自己受雙清先生托付,照看於你,你就當我是一位長輩,叫伯父便可。

顧廷安本不欲攀親,卻拗不過沈伯文的堅持,只得應了。

再之後,沈伯文身邊就多了一個熟知本地事務的晚輩。

“今日隨我回去用飯?你伯母特意做了幾道好菜等著你呢。”沈伯文笑了笑,主動邀請道。

顧廷安所居顧府,但相較於從前的滿府仆從,現下只剩他與一個老仆,難免冷清,沈伯文與周如玉便經常叫他過來家中一道用飯,也好驅散這孩子身上的孤寂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