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伏羲瑤琴

“八皇子殿下,是您嗎?”

黑夜裏的聲音突兀得像一根刺紮進耳膜。燕澤玉心中狂喜,血液瘋狂上湧。

是大哥他們嗎?!

草垛子裏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雜草被撥開之際又驟然被掩蓋回去。心頭熱血逐漸冷卻下來,燕澤玉察覺到不對勁,這聲音蒼老又嘶啞他從沒聽過。

是誰?

他害怕這是那北狄人使的詐,不敢輕舉妄動。

少年把飼草掩回來,但他知道自己的莽撞已經暴露了藏身的位置。

藏在草垛中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

直到對方‘啪’地擦燃了火石,電光火石間,他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漣哥哥!”聲線透著不受控的細微顫抖。

心中一塊大石頭砰地落地,燕澤玉激動地從雜草中翻了出來,腳下被雜物絆了下,幾乎連滾帶爬地沖到了葉漣面前。

這是滅國以來顛沛流離的他第一看見與宮中有關的人,像離家遠遊的浪子見到同為一鄉的旅人,快要落下熱淚。

“八殿下。”

這一聲‘八殿下’仿佛把他叫回了一年以前的大晏京畿。

京城的冬天是溫暖的,日光熙熙從天縫中傾瀉而出,把房檐屋瓦上,樹枝花草上,平地階梯上的積雪照的明艷透亮,閃著金光。

新雪後便是新年,年宴上,父皇賞了他一把名動天下的第一瑤琴——伏羲。

那是一把絕塵千古的伏羲瑤琴,通體漆黑鋥亮,七弦由鳳凰麟羽淬煉編織而成,音韻古樸大氣,如奏仙樂,余音繞梁而三日不絕。

一曲作罷,極光殿中安靜得落針可聞,半晌後眾人才被大哥的一句‘看來父皇今年最愛的禮物當是八弟送的新年賀禮了。’所點醒,恭賀稱贊之音不絕如縷。

“八殿下姑射仙人之姿*,玲瓏仙樂之音,當是我等之榮幸了!”

“八殿下龍章鳳姿……”

“八殿下……”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北境的雪遠沒有京畿的雪幹凈,白皚皚的積雪下是臟汙、是黑血、是無數大晏人的命。

他親眼看著。

如今他不過一個亡國之後,形如喪家之犬。

“漣哥哥……別叫我八殿下了。”

葉漣靜默半刻,拒絕說:“不可。”聲音沙啞得好似耄耋老人,難怪燕澤玉沒有第一時間聽出這是葉漣來。

他幫燕澤玉拿掉青絲上蹭的草屑,拍幹凈衣衫。衣服是最低劣的草皮子,硬質不服帖,透風又硌人。

葉漣的聲音變了,好像人也變了,這才月余不見,柔潤清朗的青年才俊仿佛熬成了垂暮老矣的枯木,貧瘠而龜裂。

這還是曾經那個會抱他、會從宮外給他帶糖葫蘆的漣哥哥嗎?

葉漣目光沉沉地望著他,以一種全然陌生的審視目光,把燕澤玉看得發毛,肩膀也被對方捏得生疼,但他不敢痛呼出聲,若是被葉漣看到渾身的傷,對方肯定會更生氣。

這種氣他也生過,亡國後這便是常態。

氣自己不爭氣,保護不了家人又保護不了國家子民,好像除了憤怒他什麽也做不了,無力感和擔憂不知道席卷了多少個獨自舔舐傷口的夜晚。

沒事了,沒事了。

他只能這麽安慰自己。好歹見到了葉漣,也有望見到家人了。

母後口中的東山再起仿佛近在眼前。

思及次,燕澤玉又振作起來。

“漣哥哥你嗓子怎麽樣了?你知道我大哥在哪兒嗎?還有父皇母後…哦!對了,你怎麽會在這兒來?也是來找人的嗎?”

他一把抓住葉漣的衣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的快要溺死的人,倒豆子似的提了一連串的問題,語氣越發急切,到後頭甚至喘著粗氣,眼睛瞪得溜圓。

可葉漣並沒有立馬回答,老樹一樣枯萎又堅毅地站著,表情隱沒在黑漆漆的夜裏顯得有些陰森。

燕澤玉打了個寒戰,問:“怎麽了嗎?”

“八殿下。”葉漣開口叫他,聲音還是沙啞異常,沉沉黑夜裏看不清彼此的臉,燕澤玉甚至有瞬間不認識這個人了。

燕澤玉顫聲道:“葉漣……?”

他聽見對方陡然加重的呼吸,接著是衣料摩擦的窣窣聲,他手上一涼,好像被放了一個瓷瓶和一方手帕。

“這……是?”

葉漣不答,沉默了半晌,收斂起壓抑的痛苦,驟然跪地,正對燕澤玉深深叩首:

“天瑞四十五年,大晏帝後駕崩,皇子公主薨逝!”聲音已有了哽咽,“如今,大晏皇室的血脈僅有您一人!”

“臣,願追隨八殿下!為您驅馳!還請殿下孤蓬自振,蟄伏而韜光養晦,今日之恥他日必百倍奉還!”

“中原之主當屬大晏!”

字字句句,震耳欲聾,如平底驚雷把燕澤玉震傻了。

燕澤玉僵硬著身體,略顯茫然地握緊了手中唯一的物件兒,巴掌大的白瓷瓶已被他的體溫暖熱,仿佛跟他的骨血相融了。